首页 -> 2000年第6期

打老日

作者:磊 子




  一
  
  县长老范是在那天的午后突然想起打老日的,在此之前他想得更多的是躲老日。老范那会儿正半躺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的一张老式的竹躺椅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把破旧的芭蕉扇子,看上去一副乐天知命无所事事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正在为筹措粮秣的事儿发愁。自打去年麦收后老日占了县城,老范和他的县政府就被赶到西山这片乱山岗子里来了,驻扎在这个叫做乔寨的村子里。村子不大,总共也不过四五十户人家,连刚生下来的小孩算上也才二百多人,县政府刚撤出来的时候也有二百来人,乱哄哄的把村子都要挤破了,各家各户都有县政府的人,现在老范住的这个小院子,就是村上富户乔安山的一处宅子。如今的这二百来号人,说是个县政府,可无法跟在县城时比了,管辖的地方还不到方圆百里,平原地区都成了日本人的天下,想管也管不了,只能管管这乔寨周围的几个山村。这山区最不好管,太平年间都是山高皇帝远兵匪横行的地方,如今这战乱年头,更是土匪出没,刀客遍地,各种名目的武装势力你来我往你争我夺,没有一天的安宁,老百姓的日子过得穷愁潦倒,家家户户都恨不能把锅吊起来当锣敲。这种情况下,县政府在乔寨的处境自然是越来越难,筹粮筹不到,筹款更没门,眼瞅着这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原先跟着老范出来的人陆陆续续走了一多半,有亲的投亲,有友的找友,县政府的架子呼呼啦啦就塌下来了,到现在连马金印的民团算上,也不过才七八十号人,而且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无精打采的。再这样下去,局面可如何维持?老范怎么能不愁呢?
  咋球办哩?总得想出个办法吧。老范在躺椅上想得脑袋疼,却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小蠓虫落到了他的脸上,老范抬手在脸上猛拍了一下,那蠓虫被他拍死在手掌心里,老范悻悻地说,他娘的,人还没啥吃呢,哪还有血喂你!
  这时院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范睁眼看时,就见县民团大队长马金印和两个团丁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走进院子里来。
  马金印是叶阳县首富马伯祥的儿子,中等个子,长得黑黑壮壮的,早些年曾在樊仲秀的建国豫军里干过,身上有一种旧军阀习气,老范原先对他那种凶暴和散漫的作风并不欣赏,或者说简直是厌恶,只是碍着他爹马伯祥的面子,才勉强容忍了他。老范更看重的是县保安大队的大队长杨凤楼,杨凤楼出身书香门第,又是黄埔十四期毕业生,可谓文武双全,而且待人接物也斯文,不像马金印这么忽风忽火的。没成想杨凤楼在老日攻破叶阳城时投了日本人,倒是马金印铁了心保着他撤出来,这件事让老范颇感痛心之余对马金印彻底改变了以前的看法,心里说,这真是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羽呀,看来我平时看人是走了眼,把马金印给看错了,到底是老牌的军人,关键时候还真能豁得出去,因此心里就有了一种歉疚之感,对马金印钟爱有加,有时竟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马金印因而也变得越来越傲慢起来。
  老范看看被绑着的两个人,觉得似乎有点面熟,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便坐起来问,金印,这是弄啥哩?这俩人是谁呀?
  马金印说,老范,你忘了,这俩人原来咱们抓过,都是共产党,在县大狱里坐过两年多,后来国共合作不得已才把他们放了。这个是城东段庄的段有全段老二,那个是城关小学的老师刘仁贵,曾在关帝庙演讲,说蒋委员长不抗日,叫咱们给抓了起来,我们可以说是老朋友了,对不对?说到这里马金印得意地冲那两人阴险地笑笑。
  段有全没有理会马金印,上前一步对老范说,范县长,你们这样随便抓人是破坏抗日,破坏国共合作,你们要想想这样做的后果。
  老范一皱眉,转脸问马金印,为啥抓他们?
  马金印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老范,你不知道吧,这两个小子说他们共产党在这一带组织了个伏牛山抗日支队,正在四处招兵买马呢。他俩来乔寨两次了,上回民团走的那几个弟兄都是他俩给拉走的,还带走了咱们七八条枪。昨夜黑他们又来了,住在村东的乔栓子家,叫我逮个正着,妈的,想拆老子的墙角,没门。
  自打丢了县城,马金印见了老范就再也没有叫过县长,总是老范老范地叫,就好像老范是他们家扛长活儿的长工。有他开了这个头儿,县政府的那帮科长科员们便也跟着老范老范地叫,叫得老范头皮麻麻的,脸上热热的,不知如何是好。开头还真有一段不习惯,总以为那不是在叫自己,可叫来叫去的,不习惯也变得习惯了。
  老范说,哦,是这事。便对段有全和刘仁贵说,现在虽说是国共合作了,但是你们也不能公开拆我们的台,大家都是抗日的嘛。
  马金印说,老范,你别听他们那一套,他们是什么抗日?分明是借着抗日的名义扩充自己的实力,好将来跟咱们对着干。这回说啥也不能轻饶了他们。
  刘仁贵气愤地说,马团长你不要血口喷人,如今大敌当前、国难当头,你说这种话不是在破坏抗日统一战线吗?我们在这一带宣传抗日,并没有拉走你的弟兄们的意思,那几个弟兄也都是后来自愿投到我们那里去的,如果不信,你也可以问问别的弟兄。
  老范低头想了想,对两个团丁说,算了,松绑,松绑。
  马金印不满地说,老范,他们是共产党。
  老范点点头说,金印,我知道他们是共产党,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共产党国民党其实还不都是一家人嘛,都是中国人嘛,都是自己的乡里乡亲嘛,现在咱们的敌人是老日,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同打老日。
  两个团丁上前把两人身上的绑绳解了。
  段有全活动了活动胳膊,换了一副表情说,范县长这话我赞成,大敌当前,咱们还是应该团结一心打老日,不管共产党国民党,打老日就是好朋友。
  刘仁贵也说,范县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咱们应该携起手来,共同抗日。
  马金印脸一拧说,你们别他妈的说得比唱的都好听。打老日,打老日,就凭你们几个整天钻山沟东躲西藏的共产党,要枪没枪,要人没人,能把老日打跑吗?哼,汤恩伯的几十万人马还不是说跑就全跑光了。
  老范听着马金印这话有些刺耳,就摆手制止他说,金印,不要这么说,抗日总还是件好事嘛。
  马金印悻悻不已地说,抗日,抗日,要是早他妈的抗日了,咱们也不会躲在这山沟子里来饿肚子了。说完也不看老范的脸色,转身走出院门。
  老范微微闭上眼,感到有风凉凉地从脸上拂过,仿佛还能听到风拂过时轻微的声响。他徐徐地舒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院子里的气氛一时显得有几分尴尬。
  老范转脸冲着屋里喊了声,哎,家里的,给客人搬俩板凳出来。
  老范媳妇穿了件旧式旗袍,脸色灰黄地从屋里拿了两张小板凳出来,冲着院子里站的人胡乱笑笑,放下手里的板凳,又一扭一扭地回屋去了。
  老范对两人招招手说,来,来,坐,坐。
  段有全和刘仁贵对看了一眼,就坐了。
  老范拿起放在躺椅旁边的旱烟袋,装上一锅烟,递到段有全面前说,吸袋,这可是咱县顺和烟厂出的上好烟丝,从县城撤出来时我特意带出来了两包,平时都不舍得吸呀。
  段有全说,俺俩都没有烟瘾,县长留着自己吸吧。
  老范就笑笑划火点着烟,美美吸了一口说,唉,抗日抗日,咱们天天喊抗日,如今这老日都打到咱家门口来了,哪龟孙不想抗日,可是难哪!别的不说,就说老汤那几十万大军吧,还没听见日本人的枪炮响,早他娘的就跑得没影了,就剩下咱们这些人,要枪没枪,要炮没炮,你说咱们能把老日打跑吗?
  刘仁贵说,范县长,我们共产党是真心抗日的,正在组织成立伏牛山抗日支队,现在已经从高司令那里弄到了二三百条枪,还有电台,缺的就是人手,范县长要是支持我们,咱们可以联手搞,我就不相信咱打不跑狗日的。
  老范点点头,心里琢磨:这人说的话靠得住靠不住呢?他们真有那么多枪?还有电台?
  老范其实也很想拥有一支自己的武装,这年头,手里没有百八十号人,别说当县长,就是想在这山沟里长期混下去都难,说不定哪天就叫流窜过来的土匪把脑袋给敲了。
  老范试探地问,那……你们打算咋个弄法?现在有多少人了?
  段有全刚想张口,刘仁贵拦住他抢先说,范县长,你也知道,现在的人心很乱,土匪又多,不好弄,我们支队发展到现在也不过才有百十号人。
  老范狐疑地说,这么多人了,吃饭的问题咋个解决?
  刘仁贵说,这个我们也早就想过,光靠在山里藏终究不是个办法,况且咱们成立队伍就是打老日的,不打老日养那么多人干啥?我们已经商量好长时候了,准备先把离咱们这儿最近的大营拿下来,那里是县城通往西山的门户,自古就是个商贾云集四方货物集散的地方,镇子大,富户多,底子厚,提供给养也方便,听说现在守镇的是县保安大队三中队齐干臣的队伍。统共不过百十号人,还有十来个老日坐镇,顶不了多大事儿,要打下来也不是太难。
  老范一听,就觉得眼前忽地一亮,像是有谁在半夜里点起了一堆火。他心想,这倒是个好主意,大营的富庶远近闻名,要是能打下大营,不但能缓解目下的困境,也能提高县政府的威信。只是……老范想到这里沉吟一下,打大营倒是不难,以我现在的实力再联络一下住在观音堂的十三军的关连长,再加上鲁山土门乡李超风的自卫队百十号人,拿下大营镇,不算是啥难事儿,可是……大营镇的寨墙又高又坚固,并不好攻,要是一时攻不下来,时间长了,县城的老日听到风声必然会来增援,这边久攻不下,后边再让老日包了饺子,那可就麻烦了。看来这事儿恐怕还不那么简单,须从长计议,万不可丢了鸡再蚀把米。
  老范就对段有全和刘仁贵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把队伍整整,打大营的事儿随后咱们再商量,不过有句话我可得先说到头里,以后你们可不许再来偷偷拉我们民团的弟兄,大家都是抗日的嘛,不能互相拆台板子。
  两人听了互相看一眼,赔着笑脸说,那是,那是,只要范县长抗日,咱们就都是朋友。什么时候需要我们帮忙你只要说一声,我们伏牛支队立马赶到。说完站起身出院走了。
  老范看着两人出了院门,从躺椅上站起身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突然就想出了一个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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