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生者与死者

作者:陈泽顺




  第一章
  
  “天快黑了。”
  “告诉小芳,别再卖牌儿了。”
  “外面怎么还那么多人?”
  “没有几个。”
  为了证实这一点,小伙子挑开半截污浊的门帘,探出头看了看外间。外间也不大,不过十二三平方米的样子。那里有四张方桌和十几条长凳。小芳正在靠窗的三斗桌前清点钱和粮票。左面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他们已经在那里呆一个小时了。他们吃了不少东西。
  “是没有几个,”小伙子回过身来说,“人声是从外面传来的,批斗会刚完。我想,邢书记正被押着往小学校走哩。他一直关在那儿。”
  “你把声音放低些。”胖师傅把最后一锅汤伺弄好,点了一袋烟,坐在锅台上。“毛主席老人家说过:要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破坏和捣乱。你以后再不要叫他书记。邢拐子,这名字不乍难听。他没翻倒时到这儿来过,我当面就这么叫他。那人没架子。狗日的遭这罪,我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我做过他的学生。他课讲得好,孩子们都爱听。”
  “他不该出来当官。”
  “这由不得他。上级统一抽派的,一批呢。”
  “我知道。可是,他不该出来当官。他应当继续当他的教师。”
  “当老师也是一样。”
  “就是。哈!日你妈妈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胖师傅把烟袋一扔,去撵狗。那只苍老的白狗此时正站起身,舔食着饭桌上的剩菜。尽管它在外间,胖师傅还是凭着他的天才看到它了。听到呐喊,白狗两只耳朵齐刷刷贴在脑袋上,浑身紧缩成一条弓,准备着有什么东西落到头上或身子上。胖师傅手里什么也没有。他用手把狗掀翻,用脚向外踢。狗疼了,哀哀地叫,蜷缩到一个角落去了。那里正好坐着那对男人和女人。他们吓了一跳,同时朝后看,却没有看到狗。
  胖师傅冲他们笑笑,又赶过来撵。男人和女人看见狗,松了一口气。他们站起身,等着胖师傅干完他的事情。他们正在喝汤,男人已经喝光了,女人的还有小半碗。
  “算了,反正它不走。”小伙子说。
  “我倒不是怕它吃。我怕它又打了碗碟。”
  “入了秋,杀了狗日的。狗肉不错。”
  “看怎么说了——狗肉当然不错。”
  他们就这样说下去,一人靠着一张桌子,全当屋子里没有别人。小芳仍在点钱,抿住嘴笑,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角落里的那对男人和女人谛听着这场关于狗肉的谈话。他们对这话题没兴趣。他们在等候他们把话说完。不幸的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要结束这个带着香味儿的话题。眼看着一场关于狗肉的精神会餐到酣畅处了。胖师傅方方正正的大脸上放着光。小伙子言谈话语间充满了向往和憧憬。
  天很快就黑了,饭铺也许很快就要关门。女人向男人瞥了一眼,脸上显露出焦急的神色。男人毅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请问这位师傅,铺子里还有馒头没有?”
  “……啊,那东西和狗肉比就差远啦。啥?”
  “您这儿……还有馒头没有?”
  “有。你还要?”
  “我想……想买……”
  “你要多少?”
  “我要五斤。”
  说这句话的时候,男人眼睛里射出了一种奇怪的光亮。胖师傅稍稍停顿了一下,没有再询问什么,连声说“行”。然而那男人自己做了解释:
  “我要到盐店子去看一门亲戚,那儿穷,没吃食。”
  “我知道。”
  “我们从远道来。我出身贫农,她是我妻子,她出身下中农。我们有介绍信。”
  “不必,你别拿。我给你。五斤,是么?”
  “是的,五斤。”
  “去拿五斤馒头来。”
  小伙子去了。胖师傅端详那个男人。他四十岁上下,脸膛清瘦,没戴眼镜,可鼻梁两边有眼镜压下的紫色的凹痕。他穿一身已经褪成白色的蓝制服,胸前戴着一枚茶杯口大的毛主席像章。看上去像县上的干部。女人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她长什么样。那只苍老的白狗从角落里探起身打量着她。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好了,”男人系好帆布挎包后说,“谢谢!这是钱和粮票。”
  胖师傅接过一元钱和五斤全国通用粮票,交给小伙子,小伙子又交给小芳。小芳这才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不过她什么也没看见——她的账还没有算清,正着急呢。
  “走吧。”男人招呼女人。
  那女人站起来,跟上男人,匆匆地走了。一会儿,他们的身影就溶入到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去了。此时,小小的焦营镇也正在被暮色所吞没。
  胖师傅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他们不是去盐店子。他们往西去了。”
  “往西?西边没路。”小伙子说。
  胖师傅像过来人那样诡秘地一笑:“哈!你管他咋着呢?天底下让人弄不明白的事情多了。下班,关门!”
  小伙子噼里啪啦地关门上板,小芳忙着收拾还没有结清的账目,胖师傅有声有色地和煤糊压火……和每天这时候一样。谁也没再提起才出去的那对男人和女人。
  她转过身又看了看前面那个人。那人正迈着野性的大步向一面山坡攀援。她不指望他会站下来等她。
  不等她她也会跟上来的。也只有不等她她才能够跟上来。否则,她一定踅回去了。他心里非常清楚。十七年的夫妻,应当说,相互间是了解的。她很顺从,这使他满足,又使他气恼。现在他感到满足。从三天前那个夜晚开始,他特别看重自己的意志的力量。这种意志作用不了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却可以作用于她。这里面有一种快感,一种人的尊严得以确立的快感。
  现在他就充分体验到了这种快感。
  山坡风化了,一层一层紫色的页岩,干燥,琐碎,脚踩上去,像水一样向下倾泻,荡起阵阵狼烟。好在山坡的岩缝间还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些树木。他就沿着岩缝走。他像类人猿那样伸出修长的手臂,抓住树枝,一点一点地挪。
  他听到下面发出一阵碎石滚落的哗哗的响声。他没有回头。他猜想是她滑落下去了。
  她是抓住一块突兀出来的岩石才停下来的。左手手心被划出一条一寸来长的口子,很深。她没有做声。她用右手紧紧地按住伤口,抬起头来,搜寻着可以攀援的路径。她匆忙用手绢把左手捆扎了,又开始往上爬。她向左挪动了一下脚步,先踩住一块还没有被风剥蚀掉的岩石,然后,伸出右手,抓住一丛长着圆形叶片,树干上带毛刺的灌木。周而复始,一点一点地往上挪。她的意识并没有对路本身做出什么判断,抓取什么和向哪里落脚,她都听任本能。本能总是正确的。它的选择总是有利于人的。
  他从最后一片稀松的碎石中拔脚出来,踩上一块坚实的地面之后,马上站起身向四周眺望。这里不是峰巅。这里当然不是峰巅。他确切地知道这一地区的海拔高度。这里只是一面坡地的终点。再往前,往右和往左,全是高山。高山上林木葱郁,必定好走一些。重要的是,那里可以藏身了。
  他蹲下身子,从那个陈旧的帆布挎包里取出红色封皮的分省地图册。他打开折上记号的那一页,用手指找到了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方向没错。真不错,跑了整整一夜,方向还没有错!
  以左面这座名叫巫达岭的山峰为坐标,他推断出脚下这片台地正是进入野岭林区的第一道台阶。他的地理学知识没有欺骗他。他在七百公里之外的北京所做的这种选择,大体上是正确的。
  他站起身,眯着眼睛俯瞰着从地图上扩展开来的大地。高度的近视眼镜上沾了露水,他用手抹了抹,又戴上。在前面和左面那两座山峰之间,有一条可以穿行的峡谷。再往前,便到了人烟罕至之处,到了他和她的目的地了。这块三万多公顷的森林,至今仍是一块处女地。三十年代中期,日本人为了掠夺这批宝贵资源,曾经试图修一条铁路到这里,终因地质情况复杂而作罢了。这样倒好——历史有意无意地方便了两个落难之人。
  他得意地笑了一下,用手拍打了一下地图册上的尘土,把它塞进挎包。他想抽一支烟。
  这时候,他看见她像小兽一样在台地的边缘出现了。她正在向最后一丛灌木伸出左手。他看出她左手伤了。她很疼,把手捂在淡蓝色上衣的前襟上,那里洇出一片赤褐。她的脸很苍白。她吃力地往上翻转。他没有伸出手去拉她一把。而她自己也就真的翻转到台地上来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马上避开了对方,谁都没说话。女人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她觉得恶心。她抱住不停地颤抖着的双膝,伏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她想吐,肚子里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吐出来。额头上的汗闪闪发亮,她摆动着脑袋在削瘦的膝盖上擦汗。她的下半截裤管全部沾上了泥巴,沉重地贴在皮肉上。
  “我累。”
  “从这往前走,绕过这座山峰,有一条峡谷……”
  “我累,亚欧,我累……”
  “我们得穿过这条峡谷,然后,我们就进入林区了。林区里的野生植物可以维持我们的生命。如果我的估计没有错的话,这里至少可以找到榛子、山核桃之类的干果……”
  徐亚欧不厌其烦地叙说着,语调极为枯燥,像是在叙说一件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的事情。
  这话在三天前的那个深夜他就说过。因此,他现在说,她马上想到了那件事,想到了地板上的血,想到了那张年轻、英俊的脸……
  “呜……”女人捂住脸,拉长声儿哭了起来,像受伤的母兽在嚎。
  徐亚欧不耐烦地来回走了几步。这个长着一副苍白面孔的男人,眉宇间有几条深深的纹路,这是新近添上去的,和他头上的许多白发一样。他下颏上的皮肉总是不自觉地抖动着,像已经下决心要做恶事的人那样。
  他猛然间在女人面前站定,用冰冷的语气对她说:“你死吧,什么时候都可以,这里很方便。”
  女人仍在哭。
  “我没有强迫你来。”
  “我没有……没有说你强迫我来。”
  “你不能哭。”
  “我想哭,亚欧。你不能不让我想他……”
  “你不要哭。”
  “我……我……”
  “你不要哭。”
  女人竭力把哭声咽回去。她干瘪的胸腔发出一阵阵空洞的回声。她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中间。用右手攥紧了左手。血已经止住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山风在吹,从那里到这里,从这里到那里,飒飒的。
  “我们只能这样做,”徐亚欧解释说,“这你知道。我们只有这一条路了,除非让人打死……”
  “我知道。”女人抽噎着应答他。
  “不爬了,我们应当歇一会儿了。”他说。
  “你累了么?”
  他不累,他是怕她累,他看见她那小巧的鼻子上沁出了汗珠,看见她在迈上一个梯阶时,总要不自觉地皱一下眉头。
  “我累了,我想歇一会儿。”他坐在一个修磨得很好的石凳上,打开挎包,从那里往外掏苹果,红得耀眼的苹果。她偎着他坐下来,心像小鹿那样不停地跳。不仅仅因为累,他知道她对于这种依偎感到紧张,便装做不太在意的样子以鼓励她。
  “你看。”
  “噢,我们爬这样高了呀!”
  “看到十七孔桥了么?”
  “看到了。”
  “还有那儿,不,那儿,西堤上的玉带桥,我给你讲过,那是一座极美丽的桥。”
  “你讲过,你说它建于一七五年,和整座颐和园一样,到今年已经整整二百年了。我们应当到那里去看看它。”
  “我们会去的。我们要去一切地方,一切值得去的地方。我们赶上了好时代。我们的生命仿佛也在燃烧。我是这样感觉的。你呢?你是这样感觉的么?”
  “是的,我现在就在燃烧。真的。”
  她的脸通红。她不停地在膝盖上叠她那块玫瑰红的小手帕。
  他定定地看着她。
  现在,从水平位置上讲,他们已经在佛香阁之上了。马上就要到山顶了。山上没有人。附近全是生长得极为茂盛的桧柏,也没有人。人好像都在山底下,在昆明湖上。山上仿佛只有他俩。上苍把整个世界都给了他们。
  他把那只削好的苹果拿在手里,忘了给她。他直望着她的眼睛。
  “小静。”
  “亚欧。”
  他们猛然间搂抱在一起。那只苹果,骨碌碌滚下山去了。他们搂抱着。他在她脸上寻找,寻找她那湿漉漉的、无数次激起他奇想的嘴唇。山风催动了万物,仿佛山在飘摇,像船儿一样。划呀!划呀!一个声音在喊。要赶紧划,船儿落后了。没有浪。哪儿有浪呢?船儿很平稳。可是它在摇。摇,摇,水中出现了星星,闪烁着,欢叫着,含着笑意。他盯住它们看,一动不动。
  “亚欧!”
  “小静!”
  她哭了,嘤嘤地哭,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他感觉到了她肩胛的抽动。他没有劝慰她。这不是可以劝慰的。他这时候才知道女人对于幸福的表达方式和男人不同。他紧紧地搂住她。像搂住一只柔弱的羔羊。一种怜悯和保护她的渴望使他从本质方面想到了自己是一个男人。他迟疑而大胆地抚摸她的秀发和腰身,抚摸着这个充满生命力的,经常使他感到沉醉,感到目眩,感到痛苦和甜蜜的肉体。
  那时候还讲究送定婚戒指。他把它套在她那纤细的、近似于透明的手指上。她静静地等着他把这一切做好。小船在飘摇,那浪的涌动极为舒缓,像一支歌,像一首诗。那是一首蓝色的歌,它和绿色的诗交织成了一个奇妙的天地。幻想穿着美丽的衣衫,像精灵一样翱游其间。小船,幸福的小船,不停地飘摇。它不停地飘摇。
  “我不等了。亚欧,我不能再等了。亚欧……”
  “那也要在你毕业以后,我们等你毕业,半年,很快,我把一切都准备好,房子,房子里的东西……”
  “噢!”
  “我们会很快生一个孩子。我预感到他是个男孩……”
  “是吗?是吗?”
  “是的,他是一个男孩,他很调皮,但很聪明,像我,更像你……”
  “噢!”
  她谛听着他的心跳。然后,她又抬起头来,像小鹿那样望着他的眼睛,可怜巴巴的。事后他们多次回忆起这时候的情景。他觉得又好笑又好玩。他们一直回忆了十七年,累了的时候,孩子长了的时候,两个人相互温存的时候,她像小猫一样蜷伏在他肘弯间的时候……
  徐亚欧摇了摇头,好像要抖落掉一群落在头上的马蜂。于是,他抖落掉了上面这个小小的回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候想起它来。
  森林沉到夜色中去了。
  走兽们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相互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情。它们议论了很久。奇怪的是没有一种野物敢于向他们走近。经验告诉它们:两只脚的兽类是可怕的东西,还是不惹他们为好。它们并不缺少吃食。它们没有必要给自己惹麻烦。它们绕开那两个人,向密林深处走去了。
  那两个人此时疲乏得如同一摊水。不要说狼,就是一只兔子扑上来,他们也难于招架。
  卢静匍匐在徐亚欧脚边,已经睡着了,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徐亚欧还以为她死了。他用手试了一下她的呼吸,很微弱,终归是有。他便不管她。他只顾抽自己的烟,他不让烟浪费一点儿,全部吞到胃里去。仿佛烟可以在那里压缩成某种营养物质一样。他能够感觉到烟流像奶液一样从喉管涌下去,涌到胃里。
  他背靠着一棵大树。树皮极为粗糙,到处都是裂纹。这是一棵橡树。只有东北才有如此高大的橡树。到了华北,尽管同一个种属,也长不到这么高大。现在它宁静地睡着,像是一个老人,发出一阵阵沉重的呼吸声。这棵橡树使他感觉获得了某种庇护。自然地理教师,容易从直觉上感知大自然。如果卢静的精神机制具有这种功能,她也许不至于如此乏累。
  现在他什么也不想。尤其不回想过去。过去已经消失了。过去的生活消失了。过去的徐亚欧也消失了。现在只剩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徐亚欧,一个只面向未来的东西。未来也是不确定的。那么,他便只为现在。正是为了现在,他才举起了那把锋利的菜刀。他才推着她出走……他只为现在。
  现在,当一个人置身于狼虫虎豹之中时,你还能指望他身上存在多少人性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脱离了一切法律、道德约束的人,一个凭着自己的自然本性活着的人,一个自由人。我什么也不怕了。这是一种最严格意义上的解放。我还从来没有如此大胆而赤裸裸地活过。我现在才寻找到自己。真实的自己。我现在才品尝到生活的另一种甘甜,这是一种返璞归真的甘甜。
  两天火车,一天汽车,从焦营镇进山,今天是第三天。也就是说,他们离开北京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他估计此时的学校、街道,甚至整个西城区和北京市,都在议论着一场凶杀。他估计会有传单印出,说这场凶杀是阶级敌人的疯狂的报复。他估计公安部门已经向全国散发了通缉令,说不定很快就会被张贴在焦营镇的街道上和那个仅有的小饭铺里……所有这一切,概因于并不怎么起眼的徐亚欧,一个见人面总显得很谦卑的人。
  他幻想过,那是年轻时代漫无边际的幻想——他要在地理学研究上使自己的生命焕发出夺目的光彩,他要让世人瞩目。这幻想不久便破灭了。他以为自己也将和千千万万人一样,像蝼蚁那样走完一生,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件事情上,在这样的时候……
  他咧开空洞的嘴笑了。
  半个月前,他那满嘴白牙被他的学生用缠上汽车内胎的木棒打掉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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