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野鸭洲

作者:陆亚芳




  一
  
  午夜12点钟的时候,滕林还没有睡着。
  10点钟他刚关掉电视机;10点10分他熄灯睡觉;11点,他老婆阿珍下班回来,这时候他还未睡着;11点半,躺在他身边的阿珍早已响起了呼噜声,而睡意对他来说,仍然像干旱地区的雨水,一点儿也蓄积不起来。
  床头的钟水漏似的嘀嘀嗒嗒不停地走着,窗外的月光像澄清了的水,一下子都渗进房里来,挡也挡不住。滕林翻来覆去,将眼睛睁开了又闭上,闭上了又睁开。
  老婆的胸脯一上一下地均匀起伏着。滕林索性睁大了眼睛,默默凝视着天花板上的一盏吊灯。乡村的夜,已经不再似他刚从师范学院里出来时那般宁静,远远近近的布机声仿佛那微凉的月光,把整个田野上空都笼罩住了。女人用一床毯子裹紧了身子,澄澈的月光下,竟让他感到了几分朦胧的美妙。
  阿珍被他弄醒了,却不迎合也不拒绝,依然仰面躺在那儿,任他折腾。白天和前半夜的忙活已使她又累又困,但又不敢扫了男人的兴致。她的身子不能说是不丰腴,然而揭开了那床毯子,对他来说已无神秘可言,新婚时的激情和冲动已成昨日黄花,再也激不起那种欲死欲活的冲动,夫妻生活变成了一杯白开水。他叹了口气,把手从女人身上挪开了。只过了半分钟,又听见阿珍的呼噜和磨牙声。
  睡不着,睡不着,依然睡不着!
  滕林苦恼着,坐起来躺下,再坐起来,再躺下。真正是无计可施了,他不得不把手伸到床头去摸安眠药,药没摸着,却在枕头上摸着了许多刚刚掉落下来的头发,吃了一惊,用手往头上捋了捋,又是一大把,这回真的有些毛骨悚然了。
  
  二
  
  传说大约一百多年前,有个滕姓的外省人坐船过钱塘江,未料船至江心,突起风暴,一个恶浪便将船上所有的人都吞没了。这人居然大难不死,待他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片沙洲上了。沙洲荒芜,举目四望,方圆数里内皆无人烟,惟见荒草和成群结队的野鸭。翌年,这人的家乡遭灾,又遭官府逼税,便率其家人和村里上百口人投奔到此。其时,茫茫沙洲,仍只见成群结队的野鸭与那荒草为伴,这一片沙地遂有野鸭洲之称。
  回忆起野鸭洲的历史,这是滕姓人的骄傲。但是这种骄傲延续至滕林这一代人,已所剩无几。他们只关注现实生活中的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而祖上的发现和开创并未能给他们带来多少资产,甚至一丁点儿的实惠。尽管经过几代人的积攒和努力,他们也曾有过一笔不薄的家产,拥有几十亩土地,但政府一场运动下来,像玩魔术似的,还没等他们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便莫名其妙地全没了。不仅如此,“文革”期间,还让滕姓人都背上了一个黑锅,低人一等。正因为这样,少年时期的滕林发誓一定要离开这片土地,再不受做农民的苦和不公平。他读书勤奋,记忆又特别好,十多年的苦读后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一所师范学院,从此将拥有一只在村人眼里简直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稀罕的铁饭碗了。大学毕业后,未能留在城里工作对他来说是个打击。他带着满腹委屈和不满,被分配到他们镇上的江宁中学后,头两年,因为还不适应那里的环境,说话做事都认真而又小心翼翼。可是一旦当他熟悉了学校里的那种生活,掌握了同事与同事之间的利害冲突,尤其是当他知道了从前那些令他望而生畏的所谓的规章制度其实都是有很大的弹性时,就开始变得无所畏惧起来,浑身像一座没有上紧发条的钟一样,所有的零件都慢慢地松懈迟缓下来,做事儿总喜欢拖一拖再说。
  他也曾经想到过要当官,当个校长或者教导主任的也是蛮荣耀的事儿。然而学校这种地方,拍马溜须、明争暗斗的高手多的是,只跟人家交了一次手,便很快败下阵去了。滕林从此口里深恶痛绝了那些会拍马屁和当官的人,甚至声明自己不屑与他们为伍。官路虽然不通,饭碗却还是铁的,无论如何过去有的工资和奖金也都照样一分不会见少。生活上的安定和舒适使他慢慢地磨平了以前的棱角,也开始慢慢地厌腻起这种生活。无聊的时候,他常常想自己要是生逢乱世就好了,乱世可以混水摸鱼,说不定自己到时也能成为一名将军甚至是国家元首。可是现实越来越证明这些都已是不可能的了。
  
  三
  
  那天早上滕林到校,又足足迟到了半个小时。他按照以往的经验绕过校长和教导主任的办公室,穿过一条窄窄的平时不大有人走的弄堂,正要往自己的办公室里走去,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吓了一大跳,扭过头来却见是那个新来的音乐女教师汤丽娟,要他晚上到学校里来跟她们一起排演,准备参加镇里举办的国庆大型合唱歌咏比赛。
  到了晚上,滕林想到前半夜反正都是睡不着觉的,去赶赶热闹也好,说不定学校里还给补贴呢。他去的时候,虽已过了点,参加排演的人还没有到齐,汤丽娟正坐在一架钢琴前叮叮咚咚地弹钢琴,滕林无事可做,走近去看她弹琴,只见一双十个指头都似刚从笋壳里剥出来的小手在那黑白琴键上蝴蝶似的轻快飞舞着。他听不懂音乐,却被那双手久久地吸引在了那里。汤丽娟弹完了一曲,扭过头来感激似的朝他莞尔一笑,滕林心里不由得一动。好容易等齐了人,大家开始集合在一起排练,汤丽娟作指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日光灯下,她的脸面犹如凝脂般的光洁滋润,一侧脸,面颊上便有一道皎洁的光亮闪现,一双眼睛盈盈地,似有无限春波荡漾在其中,一张嘴不算小,然而嘴角十分生动,微漾着笑意。滕林心里痒痒的,似有一只蚂蚁在爬动。他想引起汤丽娟的注意,故意提高了音量,那双水盈盈的眼睛果然朝他多看了几眼,嘴角处更添了些笑意,目光中含有鼓励,仿佛在说:“滕老师,你还唱得蛮好嘛!”
  歌唱到一半处,校长也进来了,一进门便嚷嚷道:“好哇,汤老师你组织了合唱队也不叫我一声!”汤老师顿时有些尴尬,红着脸呐呐道:“你校长是个大忙人,我怕你没……”校长摸了摸他那个大红鼻子道:“再忙也得忙里偷闲,适当地娱乐娱乐嘛!”
  排演至十点钟才散场。滕林和汤丽娟两个最后离开,他们一起关好了门窗,又熄了灯才走下楼去。楼梯里的灯光不甚亮,微黄的,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滕林跟在汤丽娟背后,灯影下,只见她的身影越发显得俊俏。夜风已经有些凉,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清凉而又甘甜的桂花的香气,恍若是从她身上飘过来的。想到一会儿回到家里又要受失眠的痛苦,滕林真希望能够和她永远这样走下去。可是没能走上多少会儿,就已到了校长室门口了,里面的灯还亮着,证明校长还没有回去。汤丽娟已经站住了脚,礼貌地跟他道别:“校长还有话要找我谈,滕老师我们明天见。”
  “明天见!”滕林走了几步路,又不无留恋地回过头来看她消失在那门口。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后的滕林像牛反刍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刚才的情景,回味她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那两只挂着浅浅笑意的嘴角,想象那凝脂般的肌肤该有如何的柔滑。听人说,她丈夫是名军官,随部队一起驻守在遥远的北方,一年工夫难得能回来几趟,那么她这会儿会在宿舍里做什么呢?睡觉?看电视?沐浴?还是在看书或备课?她睡觉时的姿态不用说也是很好看的,那张可爱的嘴巴是否也会发出梦呓?她会不会想念男人,渴盼男人对她的爱抚?自从成家以后,滕林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别的女性这样想入非非过,他故意放纵了自己的想象,去细细地体味,就在他发现自己对那种夫妻生活厌倦了时,一直害怕自己是否已经变态,而现在,这些足以证明一切正常,从前的厌倦只是一种麻木、疲损而已,他相信他那死水一潭般的生活从此会出现许多亮丽的色彩。
  
  四
  
  滕林结婚前是个哲学家,一见钟情的艳遇直到他二十六岁时还没轮到他头上,而跟他一样捧铁饭碗、并肯将芳心许给他的窈窕淑女也没让他遇上过,他便对同事们道:“我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的婚姻也叫婚姻,那是大冷天里屋檐下的冰凌,太阳一出来就要被晒化掉的。”又说:“娶老婆跟买衣服一样,衣服颜色好看,并不一定耐穿;老婆脸蛋长得好看,也不一定能跟你白头到老、恩爱一生。”这话说了有一个月后,就有人给他做介绍,说的是在小镇供销社里上班的一个女孩子,人品还不错,问滕林感不感兴趣。滕林只问了句是不是也吃国家粮的,回答说是,便道:“好,今晚上你带我去看看。”
  这女孩子便是后来的阿珍。阿珍是属于那种既不能让人一见就喜欢上,也不会令人见了只觉得好笑和讨厌的女孩,她那张脸上的五官,优缺点各半,像杠杆上的一对平衡力。滕林最初见了她心里淡然而无感觉,像喝了一杯白开水,以后几次的接触,才总算努力地找到了一点做恋人的感觉。他托媒人去跟阿珍的父母交涉有关结婚的事宜,阿珍的父母却不同意,要他先在镇上买好了房子并且装潢好再说。滕林未料到他们还会潜伏这么个条件,他参加工作才两三年,哪有那么多的钱买房子?再说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住,他父亲去世时也给他跟他哥留下了一幢小楼,犯不着再去买那种鸽子笼似的商品房。他一边答应着,一边晚上悄悄地约了阿珍去看电影,看完后就直接带她回自己家过夜。几个月后,阿珍的肚子像爆米花一样,增大了足足有一半大的体积。滕林再让媒人去跟阿珍的父母提说结婚的事儿,阿珍的父母除了责骂女儿骨子轻外,也就只好无条件地答应了。这是滕林继考上大学之后,最得意的一次胜利了。
  结婚、生子、工作,原以为人生仿佛一页页的方格稿纸,将来会做些什么,方框框都早已给你定好了的。不料两年前阿珍她们的供销社里转制,分块承包给个人了。下岗后的阿珍遂做了专职家庭主妇,受了滕林的许多冷言冷语,终于呆不下去,到一家私营企业里去打了工。那老板是滕林小学里的一个同班同学,人长得十分丑陋。小时候因为没有衣服穿,大热天里常常光着背脊,浑身黑得像个黑炭头似的,人都叫他乌牛。这人连小学也没有毕业,言谈举止都让滕林感到粗俗和厌恶。他原先是开拖拉机的,这两年不知怎么一来,一下子暴发起来,开了家布厂,少说也有百把万元资产。发是发了,滕林却还是瞧不起他,草包外面包了层花花绿绿的好看油纸却还是草包。
  但也就在那一天夜里,滕林才发现昔日寂静的乡村夜晚已被远远近近的布机声扰得不得安宁,他吃惊地站在自家阳台上,望望四周,只见无数户人家的窗口泼撒出一片片雪亮的灯光,偶尔还可看见有个戴着白袖套、系着白围裙的女子的身影在那窗口一晃而过,啪咂啪咂的布机声像一帘瀑布,源源不断地从那里倾泻出来。平静荒僻的野鸭洲在不知不觉中工业气息居然已经变得十分浓郁。滕林那会儿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与其说是为家乡的巨大变化而振奋,倒不如说是引起了他的震惊和恐慌。他担忧那种工业和商业气息会把他原先那种在村人当中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无情地淹没,哪天铁饭碗也迟早会像黑白电视机一样变成过时品,阿珍的下岗就是个预兆。
  从那天起,他似乎在一种平淡乏味的生活中被惊醒了。他怀疑自己这几年里是不是活得太慵懒太无聊了,面对了自己将来漫长的人生岁月,他一遍又一遍地思索着这样过下去是不是值得?他有很多空余时间可以去受这些问题不停地像锉刀一样锉、磨。
  他开始失眠,不仅仅是受这些问题的困惑,还出于对那些以前无论如何都不是他对手的暴发户的嫉妒。令他生气的是阿珍后来居然寻到乌牛厂里找了个工作,每天差不多要干上十来个小时的活,工资虽然要比他高出一截,形神却憔悴得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来岁。有一天晚上,他跟她躺在一起,望着已渐渐熟睡过去的妻子,他忽然怀疑了她究竟是不是他的妻子,或者说他究竟是不是她的丈夫。许多日子来,他对他们发生在新婚之夜尤其是促成他们尽早结婚的那件事已经感到索然无趣。而她也从来不会在那方面对他有所要求。他希望这种死水一潭似的生活能够出现波澜,尽管那样也许会有痛苦跟随而来,但对于一个觉得生活寡淡无味、从来也没有真正体验过爱情的人来说,有时候那方面的痛苦,也不失为是一种奢侈。
  那天好容易挨到晚上,滕林又是早早地去参加排演了,却苦于不能跟汤丽娟说更多的话,也不能单独在一起呆更多的时间。以后每次排演结束,他帮她关好了音乐室的门窗后,他们就得下去了。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口时,不管那办公室里面的灯亮不亮着,汤丽娟都会在这个地方跟他客气地道别,使她只能期待明天的再会了。这种期待实在是一种甜蜜的痛苦,他被这种幸福浸泡得仿佛又年轻了许多,觉得整个世界也都重新充满了浪漫的气息。而他的失眠症似乎已经不治而愈,每天早上起来,数数掉在枕巾上的头发仿佛也在日渐减少。
  到了星期五那天晚上排演结束后,他们又要在校长室门口告别时,滕林问她:“明天是双休日,又是中秋节了,汤老师你总回家去的吧?”汤丽娟道:“明天我值日。”滕林讨好道:“我来替你值吧,一年才那么一次中秋节,该回去和家里人团聚团聚的。”汤丽娟感激地笑了笑,说:“不麻烦你,反正我回到家里跟呆在学校里差不多,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滕林听了,心里不禁一动,只担心那窃喜会像孕妇的肚子一样鼓凸出来,让人一目了然。
  第二天一整天他都没有心神做别的事情,对晚上的幻想成为包子里的肉馅,白天仿佛也以它为中心而活着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设计着去找她的整个过程,细腻到每一个情节,每一句话,甚至每个眼神和动作。他想买件礼物送给她,却又舍不得花钱。过去的时候,远远望见她宿舍里的灯光,心就先跳起来,叩了一下门,不见反应,又锲而不舍地接连敲了几次,里面才踢拖踢拖地有了脚步声,伴随着一声不耐烦地问:“谁呀?”滕林心都要跳出膛来了,应道:“是我,滕林。”门开了,露出汤丽娟那张无可奈何的笑脸,道:“滕老师,这么晚了,你找我还有事?”滕林见她只把门开了一条缝儿,看来并没有打算请他进去坐的意思,心不由得微凉了一下,却又像怀疑自己得了重症的病人一样,很愿意相信是自己的神经过敏。他临时撒谎道:“我有一个问题特意过来向汤老师请教。”汤丽娟道:“什么问题这么要紧,非要劳你滕老师晚上赶过来,说不定我也帮不上你的忙呢。”滕林道:“是有关音乐方面的,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并不难——咦,汤老师你怎么不请我进去坐?”汤丽娟这才把身子让了让,却笑得十分勉强道:“进去坐吧,不过校长也在里面。”
  “校长也在里面?”滕林怔了怔,瞪眼朝门里扫了一眼,隐隐望见她那用布幔隔开了的里间果然坐着个男人,个子似乎有些高大,想来确是校长无疑。滕林一只脚已经要跨进门去了,却像蛇受了袭击般马上又缩了回来,悻悻地道:“既然校长也在里面,那我就不进去了,改日再来向你请教,再见。”说罢转身就走。走远些了,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望望那幢宿舍楼,想象着自己刚才敲门时,汤丽娟和校长说不定会在做些什么,心里抑制不住地一阵酸,回家的一路上都骂着“卑鄙”。
  星期一去学校里上课,一看见校长那个油腻腻的大鼻子,滕林就觉得恶心,又想着汤丽娟肯定是无辜的,是校长仗权逼迫了她,不然她怎么会看得上他,光瞧着那个红鼻子就吃不下饭!他自信自己虽然在官场上及不过人家,可是情场上,比起校长来总还是绰绰有余的吧。他决定写一封信过去,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上午他有三节课,却只上了一节,另外两节让学生们自己做习题。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尽所有的文采洋洋洒洒地写了三大张纸的情书,里面不乏有关对校长以前的一些风流秘史的揭露,来不及等到放学,他就去把信塞在了她那宿舍的门缝里,心里仿佛刚刚种下了一株花苗,要急切地等着它开花结果了。
  晚上排演的时候,他能感觉出她对他有些不大自然。排演结束了,他又故意磨蹭到最后跟她一起走。滕林急切想知道她对那封信的反应,却又不敢先开嘴,他们默默地一起走完了楼梯,又快到校长办公室门口了,门依然还开着,灯也还亮着,汤丽娟突然将那信塞还给滕林,并大声道:“滕老师,你以后不要再写这种无聊的信给我!你的感情太丰富了,应该留给你自己的妻子!”滕林气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简直不敢相信这女人为了讨好那个红鼻子校长,竟会跟他来这么一招!回到家里,他越发感到自己受了奇耻大辱,躺下了又从床上爬起来,用美工笔在日记本上狠狠地写下了“汤丽娟婊子!”还觉得不够解气,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又丑又大的鼻子,挂着一滴滴的鼻涕,每一滴鼻涕里都写上汤丽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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