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1期

蒙面之城

作者:宁 肯




  我们何时能生出父亲?
  题记
  
  第一章 午门
  
  1
  他们在山洞发现了秘密,波罗举着打火机,马格看到地上的酒瓶子、罐头盒、口巾。口巾上面印有女人唇印。此外没再发现更多东西。他们沿平原铁路走了一整天,铁路进山,隧道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天色已晚,他们决定在附近山洞中过夜。他们怕是去不成八达岭了,隧道会一个接一个。
  他们都只有十五岁,住在圆明园一带。圆明园后面的铁路上,一个轮椅上的老人告诉他们,这条铁路可以通向八达岭。他们差不多算是在铁路边上长大的,但还没坐过火车,没去过远方。火车除了经常在一些道口渔竿似的拦截他们,与他们的生活无关。他们追火车,扔石头,捉迷藏,玩穿越城市的游戏,用一整天时间麻雀似的从圆明园一直追逐到城里的西直门。
  没人沿铁路秘密穿越这个迷宫般的城市,但这是可能的。他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他们想去八达岭,把想法告诉了轮椅上的老人。他们经常碰到路边的老人,有时帮老人跨过铁路,疯一阵再把老人送回来。手摇轮椅是无法跨越铁路的,没有一次他们丢下老人不管。老人称他们为年轻人,给了他们名片,祝他们能看到詹天佑的铜像。那时他们不知道詹天佑是谁,没太往心里去。很多年以后马格回忆这个老人,老人也姓詹,大概是詹天佑的什么后人。
  詹天佑是看不到了,他们在山洞度过难忘的一夜。波罗打火点烟时,忽然叫了一声:马格,你看,那是什么?一个漂亮的化妆盒,马格几乎踩在脚下。马格捡起来,打开,唇膏、眉笔、小镜子以及一张女人的裸照映入他们的眼帘。女人丽眼,以一种原始的坐姿,放荡而迷人地袒露出平时女人隐秘的一切。马格还记得就在那一刻波罗大叫一声,把打火机扔了出去。打火机可不是手电或蜡烛,差点就烧爆了。这下急坏了他们。他们还没看清女人长得什么模样,光顾看下边了。他们满地找打火机,波罗突然说摸到了一只避孕套。马格不信,波罗扔在了他的脖子上,冰凉冰凉的。他骂波罗。
  谢天谢地,他们总算找到了打火机。
  他们有事可干了,隔一会就打火看一次女人的裸照,并看清了女人的面孔。一年以后波罗硬说在北京站看见了那个女人,与一大群男男女女在一起,好像一个什么鸟电视剧组。波罗的话有时不能信。波罗挨了一顿臭骂,因为他找女人签名时向女人提起山洞的事。
  十五岁的波罗已知道得很多,那个山洞之夜,波罗像老手似的谈女孩,谈她们隐秘的器官,她们的体液、需要和叫喊,这些都不过是波罗从录像里看来的。他们神魂飘荡,满脑子女人的乳房、臀廓和秘处。他们不太知道月经是怎么回事,波罗的说法是她们想男人的缘故。马格信以为真,想象着经血,心猿意马,心花怒放。当黎明和曙光照进山洞,他们几乎同时都在梦遗。他们拥有了那个女人。
  马格再次出现在城市铁路上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他十七岁了,去接波罗,波罗关在了南城。一大早马格就出来,西直门乘地铁到了北京站,在东便门附近街区没入城市铁路。他还没走过南城铁路,最远到了西直门,铁路在那儿中断了。南城铁路让他惊讶,如此破败不堪,两侧是仓库、污水、旧城墙、窝棚、废弃的工厂。这里距长安街甚至故宫也不过两三公里,但却是另一世界,像上个世纪的时光。脚下荒草丛生,路轨过度地闪光,一九一年的麻雀在飞翔。阳光不透亮,但十分清静。
  不时有火车从马格身边驶过。马格停下来,看火车,一些就要到站的乘客出于好奇也伸出脑袋看他。有人扔给了他一瓶矿泉水,他接住,空的。空的他也喝,还有点余根儿,喝完扔向天空。正午时分,他过了永定门桥,来到南滨河路上。他看到17路公共汽车站牌子。上次他接波罗就是在这里下的车看见了这条铁路。那次他对波罗说,他要是再进去,他沿这条铁路来接他。
  
  2
  马格在看守所见到了波罗。波罗还是老样子,不过剃了头显得很滑稽,有点不伦不类。十五天的拘留,他目光黯淡,甚至有点苍老,而他不过十七岁。波罗头大,脸不平整,软头发,那年《东方快车谋杀案》一散场,波罗原来的名字就在班里消失了,都说他像,声音,腔调,他原来的名字就这么消失了。
  办妥了手续,马格与波罗走出看守所大门。
  天很脏。灰。阳光落不到地面,但仍以一种混合的光感刺痛着眼睛。
  像上次一样,他们走进了那家街边酒馆。吃,喝,这毫无疑问。
  酒馆简陋、昏暗,烟雾腾腾,所有的面孔都模糊不清,骂,划拳,尖叫,哭,混乱不堪。生意不错。酒馆是看守所三产,至少幕后是他们。有的人刚出来,喝高了又进去了。挺方便的。
  酒几乎从眼睛里流出,让女人害怕。
  “怎么样,这次挨打了么?”马格吐烟圈儿。“肯定的,那还用说。”波罗转动着酒杯。
  “记住打你那几个小子了么?”
  “记住了,不过,都成了朋友。”
  烟圈扩展到波罗的大脑袋上,波罗像戴了头盔,挺虚拟的。
  “还有钱吗,要不要我救济你?”马格说。
  “得了,你那俩子儿。”波罗说,“还是等我救济你吧,我是干什么的?”
  “你不刚出来么。”马格咳嗽起来,烟吸进了肺里。
  马格不会抽烟,但波罗每次抽烟马格都要拿过撮几口,吐几个烟圈儿,他已经能吐三四个了。
  “你丫不会抽别瞎抽,”波罗拿下马格的烟。
  “我去看过雁子。”马格说,“还行,她没饿着,也没怎么逃学。”
  “你给她钱了?”
  “我们几个凑了点儿,不光是我的。”
  波罗没说话。过了会儿波罗问:“你从铁路走来的?”
  “当然,像你,我说到做到,呆会儿跟我走回去?”
  “你丫真他妈有病。”
  他们碰了一下杯。波罗两眼通红。
  波罗一直漂着。那次失败的八达岭之行不久他爹妈就拜拜了,波罗跟着父亲,父亲去了南方,一直没音信。母亲与那个让波罗父亲戴绿帽子的家伙在一起。雁子受到那家伙的骚扰,告诉了波罗,波罗带人到了母亲家,认真整治了那浑蛋一顿。波罗说,他们的打火机点着了那家伙的胸毛,“我妈疯了似的一头撞过来,我捆起了她,毛巾堵了她的嘴,继续治那浑蛋。要不是后来我妈给我跪下,我非报废了那浑蛋。”
  波罗退了学,倒火车票为生。雁子现在跟着他,有学坏的迹象,波罗有些担忧。
  波罗说:“雁子还就听你的,你在学校帮我看着点儿她。”
  “没问题,你放心吧,谁招她我折了他。”
  “你别,我来,你告我谁就行了。”
  马格给波罗倒酒,二锅头已下去了一半,主要是波罗喝的。
  
  3
  天阴下来。下午四点多跟傍晚似的。马格在332车站取了车,慢慢悠悠穿过中关村,进入海淀镇,又看见了那家医疗器械商店门。他买了一支银色不锈钢框架的放大镜。他一直没太舍得,但这次他买下来。波罗没要他的钱。4
  星期天还不如平时人多,家里人都出去了。小阿姨把一杯冰水放在他桌上,他要的。他手持银色框架的放大镜,把父亲和自己的照片摆在一起。他为自己的工作具有了专业性质感到十分得意,再没什么能逃得过他的眼睛。他清楚地看到父亲的面孔,所有的毛孔、细微疤痕,甚至可能的湿度。一切都被放大了,一切都清清楚楚。
  父亲身材矮小、结实,花白头发,目光严峻。除了他们身材悬殊,他们在所有细部上也都十分不同,下巴、肤色、眼神,当然最显著的还是父亲只到他的肩部。不过父亲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矮小,他非常挺拔自负,样子有点像鲁迅,横眉冷对。
  全家福挂在墙上,他把镜框取下来,放在写字台上,拿着放大镜在上面移动,照。他的两个哥哥——马林、马维,还有姐姐马洁,他们与父亲如出一辙,这是正常的,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人例外,哪怕马洁有点例外,他会重新考虑事情的可能性。他们无一例外。当然,这还不能就断定了他不是父亲的儿子。一些看上去无关紧要的问题更值得注意。比如父亲的子女出生间隔都是两年左右,但到了他这儿,一下隔了五年,什么原因使他与姐姐马洁相差了五年?一场事故或者一个偶然?如果不是照片上的父亲,究竟是谁呢?母亲和谁,谁和母亲?
  姐姐马洁回来了。马格神情专注,马洁问马格在干什么。马格抬起目光看着马洁。他很少这么专注地打量过马洁。马洁穿了一件短款皮上衣,这使她多少有了点儿身段儿。
  “你瞎照什么呢?”马洁问。
  “细菌。”马格说。
  “那得用显微镜,傻瓜,你那是放大镜。”
  马洁声音洪亮,鼓鼓囊囊的身子和香水让马格本能地闪了闪。
  “有你的信。”马格说,头也不抬。
  “在哪儿?”
  “厅里。”
  马格支走了马洁,继续研究照片。
  母亲。马格把目光落在母亲身上。母亲一袭黑衣,苍白,像过世之人。
  母亲应该同父亲站在一起,但是没有。母亲长年患病,他依稀记得小时候母亲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医院,人们不让他去看她。母亲有一天突然回来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他被告知不要打扰母亲,不要进入母亲的房间,把母亲说得非常吓人。母亲回来后基本不怎么出屋,整天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怕光。一旦置身于光照之下,她的眼睛就会奇怪地哗哗流泪。她的房间挂着厚厚的幕布一样绛红色窗帘,非常神秘。有时门开了一条缝儿,里面会透露某种类似舞台的光线。到了晚饭母亲总得见光了,这对她是一件痛苦的事。母亲无数次要求不再出席晚餐,把饭端到她房间里,被父亲断然拒绝。出席晚餐是父亲对母亲惟一的要求。父亲对晚餐的重视就像对会议的重视,并且有许多清规戒律,诸如布菜、声音、光线、坐姿,一切井然有序。母亲晚餐吃得很少,灯光照得她泪流不停,不得不一手拿筷子,一手拿着手帕,母亲离席时每次手帕都水淋淋的。所有人都怕母亲,但母亲是怕父亲的。后来父亲总算表现出开明,在母亲强烈要求下获准就餐时可以戴上一副茶镜,深棕色的,这使母亲看上去像一个盲人。
  母亲多少年不看电视。房门紧闭,毫无声息,极偶然能听到房间里很轻的钢琴声,舒曼、莫扎特或拉赫马尼诺夫的。马格小时也弹过这些曲子。母亲早年在电影乐团工作,后来随父亲调入人大,不久又转到北大。母亲一直在校图书馆工作,多年以前就办了病退。母亲在电影乐团工作的经历是马格最近的调查所获,如果必要的话他已准备去乐团走走。
  
  5
  他并不急于追求结果。这是他生活中一件有趣的事情。他喜欢思考、预测、假设,就像他通常阅读福尔摩斯或希区柯克,别人总是急于知道结果而他不。大量的某一类阅读使他对现实世界存在着的种种疑团和蛛丝马迹深信不疑,他已经具有一种眼光,他不是一般人。他常常心里暗笑,笑那些愚蠢的仍把他当做孩子的成人世界。他们不知道他已经有怎么样的眼光,他已远远超越在他们之上。那些大人们是可怜的,可笑的,没什么出息。真的,他们真的没什么出息。
  更不用说他周围那些同学。他们根本没有思想,每天像卡通一样被可怜的老师或家长操纵,重复,永远地重复自己,只有一个目标:大学。好像上了大学就他妈的一步登天到了天堂似的。其实他宁愿下地狱也不想到什么天堂。他们可怜的欢乐无非就是琼瑶、梅艳芳、刘德华,偶尔偷着摸着去次电子游戏厅操纵个把小时电子游戏,操纵打斗、宠物狗,这时他们觉得自己像个人。他们都喜欢“三早”(早勃、早起、早泄)足球。中国足球虽然萎得不能再萎,可他们竟然还是如醉如痴。他们疯,在工体模仿欧洲杯、英国甲级联赛,吹口哨,打鼓,跺脚,摇旗呐喊,骂傻逼,好像他们不是傻逼。你说小公鸡们喜欢“三早”也就罢了,连班上的小母鸡的女生们也跟着起哄,都是她们哄的,要不三早没那么早,中国也没那么早。
  所有集体的乱乱哄哄的运动马格都打骨子里反感,更不用说队列、团体操、组字,他都躲得远远的,好几次全区中学生春季运动会,校方动员他当附中方阵入场式的旗手,他断然拒绝,虽然他曾拿过是全区自由游泳冠军,至今仍是纪录保持者。他拿过冠军后再没在比赛场上露过面。
  他喜欢一个人的项目,喜欢一个人面对水面,就像面对天空。他游过北京所有的水面,一个人在水上飞。他独往独来,沉溺于自己的世界。除了波罗以及波罗的一些朋友,他几乎没有朋友。他觉得波罗弄反了,波罗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像好人,他更像一个侦探,笑,狠,不平整的脸,要是他们搭档没有什么罪犯能逃得过他们的眼睛。可现在波罗完全倒过来,反倒被别人盯上了。波罗要是当警察绝对没的说,可波罗恨透了警察。
  马格只有单干。他不放过周围任何一个可疑的人。他独往独来,寡言少语,这使他获得某种“暗处”的效果,他不信任何人并非有其他理由,纯属某种职业习惯。最初他把主要目标放在了同学、老师或家长身上,但一无所获。没什么。实在没什么。就这样子。没一件看上去可以当做案子的事件或细节可供施展才华。人人都按部就班过着同样的生活,人与人之间就像土豆与土豆之间,互相厌烦,又难有区别,种群庞大,却是相互重复的结果。
  最终马格不得不把怀疑的眼光落在父亲头上,这是他不情愿的。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