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痛失《日异三部曲》之一

作者:刘醒龙




  一 分享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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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省城的街道上,孔太平像是一架尚未被格式化的电脑,脑子里全是空间却什么也装不下。直到一股梅花香味从充满汽车尾气的空中飘过来,他才注意到那个擦着他的右肩款款走过的女孩。梅花香味是从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关于香味的判断孔太平最没把握。家里也有十来种通过各种途径得到的香水。月纺每换一种香水就要他嗅一嗅。在他的感觉中最昂贵的香水和最便宜的香水全都与梅花气味一样。月纺说他长着一只石头鼻子。孔太平则说男人长石头鼻子好,石头鼻子不怕香风骚雨的诱惑。
  地委农委带队的科长,再次催促仍在那辆载着他们在长江三角洲一带参观了近半个月的大巴上磨蹭的人,要他们赶快下车吃考察团的最后一顿饭,吃完这顿饭,考察团便就地解散,然后大小菩萨各回各的位。自从离开县商业局副局长的位置到鹿头镇当上党委书记后,孔太平就再也没来过省城。乍一见,简直恍若隔世。
  刚吃完饭,各县接人的车就陆续到了。鹿尾镇党委书记段人庆要孔太平坐他的桑塔纳。孔太平就没有叫车,不过,他也不好意思让镇里的那台破吉普车来省城出丑。同车的还有邻县的董乡长和陶乡长。大家刚将行李放进后备厢,段人庆和董乡长就联手向孔太平和陶乡长说,好久没来省城了,别这么急着回去,趁机到处转转看看。孔太平不想就这样听段人庆摆布,借口出来时间太长,得早点回家,实在不行他可以坐到车站倒长途客车。段人庆很认真地提醒他,他们这个县一向以干部之间不团结、相互乱告状而闻名。如果他俩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肯定会给别人留下消极的想象空间。考察团有四十几号人,说不准谁会到处乱说,一旦被人汇报上去,不管谁是玉谁是瓦,有可能一同打入另册。孔太平听出段人庆说话的诚意,这才答应跟着段人庆走。段人庆让司机找个地方歇着,自己爬到方向盘后面坐下来。
  大家刚上车坐定,董乡长就开玩笑说:"孔太平,你这模样,天生就是段人庆的副手。"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孔太平装着不在意,心想他们说一次两次就不会再说了,哪知道董乡长一直围绕着这个话题说,逼得他不得不说:"只要段人庆当省长,我当然愿意做他的副手!"
  这番解嘲的话惹得一路上不大说话的陶乡长忍不住将孔太平的后脑勺多看了几眼。陶乡长像是学了一点《易经》,他伸手将孔太平的脖子扭向后排,用心地看了一阵,随后仰在后排座上出了一口长气。经过段人庆的一再催促,他才像真的一样说:"孔太平这家伙有憨福,就是用门板来挡,也挡不住他的好运气。"
  段人庆听了,就要陶乡长也给自己相一下。陶乡长不肯看,推说自己修行没到家,一个月只能推算一个命,否则就要伤元气。段人庆有些不高兴,借着到一座新建的街心广场参观的机会一个人走在前面,只顾看着红红绿绿的风景。董乡长觉得陶乡长应该灵活一点,毕竟是坐在段人庆的车上,不要惹他不高兴。陶乡长也不肯给董乡长面子,他说大不了也像孔太平一样坐长途客车回去。再次上车时,孔太平换到后排同陶乡长坐到一起。孔太平原以为陶乡长会有话对自己说,哪知陶乡长根本就不理他,只顾看那用牛皮纸包得厚厚的什么书。从书的竖排格式还有繁体字来判断,可能是走私进来的禁书。段人庆大概也就是想做做样子给陶乡长看,上了车后,他又开始同陶乡长他们说笑起来。转了几个地方,段人庆说渴了,要找个地方消消暑。孔太平一路盯着马路边那些卖冷饮的摊子,提醒了几次,段人庆都没理。过了两个路口,又在一座立交桥上转了大半圈,随后段人庆将桑塔纳停在香港大酒店楼前。段人庆和董乡长在前面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下了车两个人还在吃吃地笑。孔太平和陶乡长跟在他们后面,从一道旋转门进去,又搭乘一架观光电梯,上到二十四层的旋转酒吧。段人庆也不问孔太平,就替每人点了一份奶昔一瓶啤酒。孔太平不知道奶昔是什么,等服务小姐端了上来,才知道就是冰淇淋。坐了一个小时,走前一结账每人竟要付一百五十元钱。孔太平吓了一跳,瞅着段人庆正要抱怨,段人庆主动说:"是不是回去不好报销?你的这份我出了。"孔太平见手拿账单的服务小姐正盯着自己,脸上腾地一下像着了火一样。孔太平嘴唇还在哆嗦,段人庆已经掏出了钱包。董乡长见此情形就要段人庆干脆潇洒一盘将他和陶乡长的两份也出了。段人庆爽快地将大家的单全接了,然后叫服务小姐合起来开一张发票。服务小姐正要转身,陶乡长叫住她,并付给她一百五十元钱,吩咐她单独给自己开一张发票。服务小姐拿着两张发票再回来时,陶乡长找出自己的一张当面撕毁了。孔太平对陶乡长的做法既震惊又佩服。
  等大家说笑够了,段人庆突然神秘地提议,要带大家去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地方感受感受。从香港大酒店开车出来走了不到十分钟,段人庆就说到了。坐在左边的孔太平隔着车窗什么也没有看见。待他打开车门站到街边时,才发现马路对面是省委党校。段人庆对孔太平他们说,省委党校里有个青干班,省委委托党校办八期,现已办到第七期了,来青干班深造的人,都是内定的接班人。孔太平正在想,这样重要的信息自己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段人庆毫不客气地在头里领着大家往省委党校大门里面走。一个门卫模样的人上前来正要问话,段人庆大大方方地说:"是汤炎约我们来的!"进了大门,孔太平忍不住问汤炎是什么人。段人庆告诉他,汤炎是这儿的教导主任,接着又用更小的声音说,汤炎还是有名的思想激进者。省委党校的院子里布置得像花园一样,段人庆不时向大家介绍哪儿是教学楼,哪儿是学员宿舍,哪儿是招待所。
  段人庆正在说:"如果有一处进行军事操练的地方,这儿就是本省的黄埔军校。"
  "你说错了。只要学会用心操练,任何地方都会成为黄埔军校。"一个脸色黝黑的男人站在孔太平的身后说。
  段人庆看了他一眼,说:"你是谁?"
  那人说:"你不是刚告诉门卫,说是我约你们来的吗?我就是在这儿教书的汤炎!"
  段人庆脸皮一红。孔太平和陶乡长他们马上明白,段人庆其实并不认识汤炎,一不小心就笑出声来。
  汤炎以为大家在笑他,就说:"我说一句话你们就笑不起来了。我的眼睛特别毒,我能看出你们当中,谁是好干部,谁是贪官污吏!"
  汤炎的话一出口,果然就没有人笑了。
  段人庆被汤炎的突然出现弄得很尴尬,见机会来了他将孔太平推到汤炎面前说:"汤主任,你看看他是个什么人?"
  段人庆的突如其来之举让孔太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汤炎并不在乎这个,他将孔太平打量了一眼后想也没想就说:"是条好汉!"
  说完,汤炎扬长而去,身后的人群像是他信手丢下的一堆废物。
  汤炎的话很让人扫兴,董乡长嚷着不看了,谁有本事谁来这儿深造,谁没本事在这儿看一生也是白看。四个人一齐退回到大门口时,一个个又忍不住回头惆怅地张望。省委党校真是气派非凡,空阔的院子里偶尔有一两个人走过。如果是青年人,那样子必定是春风得意满面霞光。孔太平比别人多了一份惆怅,他朝汤炎离去的路上不断地张望着,希望能再次见到汤炎孤傲的身影。上车之前,陶乡长去了附近的一座车站,他嘱咐孔太平,长途车若是提前开了,让段人庆等一等。
  孔太平将陶乡长的话说给段人庆时,段人庆有些不耐烦。他从车门里探出头来冲着孔太平说:"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了,听见几句胡说八道,就异想天开?"
  孔太平回敬一句说:"不就是一句话吗,你怎么这样脆弱。"
  段人庆说:"你又没有进青干班,我凭什么要脆弱!"
  孔太平懒得理他,顺着马路去找陶乡长。走了一百米左右,就碰到陶乡长。陶乡长说车站里有回县里的客车,他不想再跟着段人庆在省城里消磨时间,来拿自己的行李搭车回县里去。少了一个人后,桑塔纳里气氛沉闷很多。段人庆的心绪明显没有来时好,到后来他竟一边开车一边睡着了。董乡长使了一个眼色,让孔太平看。孔太平心里一急,完全没有细想一下,便伸手在段人庆的肩上捏了一把。段人庆睁开眼睛的同时踩了一脚刹车,后面的那辆车险些追尾了。
  段人庆冲着孔太平一瞪眼说:"你疯啦!"
  孔太平笑着说:"城里小姐的屁股这么好看,你得好好盯着。"
  段人庆说:"不是说你是条好汉吗,来呀,到我怀里来,我教你怎么开车!"
  这一次轮到孔太平生气了。"段人庆,将你的破车停下来!"桑塔纳刚停下孔太平就跳到马路上。孔太平将车门猛地一甩,拍着车顶大声说:"老子就是一条好汉,你能将我的鸡巴咬下来!"孔太平在人行道上大踏步地走着。桑塔纳缓缓地跟着他。董乡长下车来劝了一阵,见孔太平不肯回心转意,也就不再勉强。
  …………
  孔太平一回到家就给镇里打电话,让司机小许来接自己,然后钻进卫生间里冲凉。月纺在外面和谁说话他也没听见。冲完凉出来,才知道段人庆将自己扔在车上的行李送来了。月纺问孔太平是不是又和段人庆发生冲突了。孔太平没好气地说要月纺别管这些事,将女人要做的事做好就行了。因为半个月没见面,月纺忍着不做声,她刚做了妻子应该做的那些事后,小许的车就到了。这时候月纺才眼泪汪汪地说,孔太平净做一些事倍功半的事,一点不像段人庆,做起事来基本上是事半功倍。月纺将县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一件一件地说给孔太平听,那意思不让孔太平一到家便又离开家。孔太平没有上月纺的当,听了几样自己感兴趣的事后,就起身吻她。
  
  2
  
  八月的夜晚,月亮像太阳一样烤得人浑身冒汗。孔太平坐在吉普车前排上,两条腿都快被发动机的灼热烤熟了。车上没有别人,只有他和司机小许,按道理后排要凉快一些,因为离发动机远。孔太平咬紧牙关不往后挪,这前排座如同大会主席台中央的那个位置,绝不能随便变更。孔太平心里一直在想月纺说的那件事:县里的一把手姜书记在招待所打开那套专门用来接待地委省委甚至从北京来的领导的房间午睡时,不知是空调的温度调低了还是有其他原因,好好的人躺下去,到想爬起来时半个身子就不听使唤了。县医院不敢治姜书记的病,用救护车直接将他送到省城那家从德国人手里接收过来的安济医院去了。姜书记前脚刚走县里就风传他不会回来了,地委会给他安排一个闲职。在县里,做到孔太平这个份上,姜书记挪动后带来空缺上的连锁反应,他应该有机会递补。而且省里的那个青干班他也有机会进去。青干班专门培训三十六岁以下、现职为副处也就是副县级的干部。但是像孔太平这样有基层工作经验的乡镇一把手也能排进去。孔太平一想到自己这么晚才知道内情,就有点恨鹿头镇太偏僻了,隔着一座鹿头山,不管南风还是北风,吹进来时,就比别处晚了半个季节。
  司机小许一路骂着这鬼天气,让人热得像狗一样,舌头吊出来尺多长。小许又说他的一双脚一到夏天就变成了金华火腿,要色有色,要味有味,就差没有煺毛。孔太平知道小许身上的汗毛长得如同野人。他忽然心里奇怪,小许模样白净,怎么会生出这许多粗野之物。他忍不住问小许是不是过去吃错了药。司机小许说他自己也不明白,接下来他马上又声明自己在这方面当不了冠军,洪塔山才是镇里的十连冠。孔太平笑起来,说洪塔山那身毛,没有两担开水泡上几个回合,再锋利的刀也剃不下来。小许告诉孔太平,若是遇到身上也长这种又黑又粗的体毛的女人,可要小心点,因为这样的女人性感得不得了。两人说笑一阵,一座山谷黑黝黝地扑面而来。
  孔太平从县商业局副局长的位置下到鹿头镇任职已有四年了,头两年是当镇长,后两年任的是现职。论政绩主要有两个,一是集资建了一座完全小学,二是搞了这座养殖场。现在镇里的财政收入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这座养殖场。他对养殖场格外重视,多次在镇里各种重要场合上声明,要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养殖场。实际上,这座养殖场也关系到自己今后的命运。回县城工作只是个时间问题,关键是回去后上面给他安排一个什么位置。小镇里政治上是出不了什么大问题的,考核标准最过硬的是经济,经济上去了便会一好百好。
  一进镇子,街两边乘凉的人都拿眼光看着孔太平。同他打招呼的人却很少,偶尔开口也是那几个礼节性的字。孔太平平常进出镇子总是坐车,同镇上的人见面的日子不多,这般光景让他有些吃惊。自己刚来镇上时可不是这样,那时谁碰见他都会上前来说一阵话,反映些情况,提点建议什么的。孔太平看见街旁一位老人正在忙不迭地招呼几个孩子,就走上去询问他家中的情况。他以为老人的儿子、媳妇外出打工去了。谁知老人气呼呼地告诉他,孩子的父母都让派出所的人抓了起来。老人说,自家几个人在一起打麻将带点彩犯什么法,开口就要罚款三千。那么多贪官污吏怎么不去抓,那么多贪污受贿的人怎么不去抓?老人一开口,四周的人都围拢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孔太平总算搞清楚,原来镇派出所前天晚上搞了一次行动,抓了四十多个打麻将赌博的人,清一色是镇上的个体户,不要说是干部,就连农民也没有一个。他们认为这一定是派出所的预谋,十几万罚款够买一台桑塔纳。孔太平借口自己刚回来,不了解情况,转身往人群外面走。
  老人在背后说:"我将话说明了,要钱没有,要命有几条。"
  孔太平没有理睬。
  老人又说:"这哪像共产党,简直是……"
  孔太平不等他那更刺耳的话出口,便猛地转过身大声说:"不是共产党让你们这些私营业主先富起来,你们能有今天这么大的铺子?钱来得太容易了,就想赌,是不是?莫以为自己逃税的手脚做得干净。你懂不懂,孔明知道关羽会放曹操才让他去守华容道。不让你逃时,你就是如来佛手中的孙悟空。得了共产党的恩惠却想着别人的好处,这叫什么,这叫混账王八蛋!前年订村规民约时,你们都签过字,赌博就要挨罚。不想交罚款的人明天来镇委会同我打个招呼。"
  …………
  派出所黄所长进来时,孔太平刚刚将裤子穿好。天气太热,他懒得再穿上衣,光着膀子,开门见山就问抓赌的情况。黄所长说他们的确是有意选择镇上干部发工资的前几天行动,因为这时干部们口袋里都是瘪的,无钱上麻将桌,这样可以减少许多麻烦和难堪。只不过他们没有考虑到镇上的个体户们竟敢公开对抗,到现在连一分钱都没收上来。他们准备明天先放几个女人,探探风向。孔太平沉吟一会才表态,他不同意这种做法,他说政权机构做事就得令行禁止,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就会失去威信。孔太平答应由镇政府和镇委会出面帮他们维持一下,翻过眼前这道坎,条件是收上来的罚款二一添作五,两家对半开。黄所长不同意,他们正指望用这笔钱添置一些交通工具。孔太平告诉他,老百姓已猜出他们是想买辆桑塔纳,他们若真的这么做,会失去民心的。因此,不如将这批罚款分一半出来,给镇里的教师们发工资。黄所长有些松口了,只是不同意交出一半,他觉得太多了,教育上困难,公安部门也同样困难。
  黄所长犹豫的样子让孔太平心里很不高兴,他摆出一副单听黄所长说话的架式,自己却一声不吭。黄所长刚开始也不想再说话,憋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他要孔太平权衡一下利弊,如果派出所等到镇里干部们发了工资后再开始抓赌,此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黄所长的话让孔太平笑了起来。他像是改了主意,重新向黄所长提出,抓赌的事镇里可以与派出所一直配合下去,直到这事彻底完结。关于罚款的分配,他建议明天一天由镇里想办法收罚款,收到多少算多少,余下的全归派出所。黄所长很高兴地同意了。他在点头时,还再三声明,不许孔太平事后反悔。
  孔太平搬了一只竹床到院子中间睡了。鸡叫过后,天气开始转凉。孔太平咳嗽一阵,翻身吐痰时,看见一个人影在一旁徘徊,有点欲前又止的意思。他认出是副镇长老柯。老柯平时跟他跟得很紧,有什么小道消息绝不会放在心里过夜。现在连老柯都犹豫起来,可见问题的严重性。
  孔太平下决心要在三天之内搞清楚,自己不在镇里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同时,他也要看看镇长赵卫东的政治手腕有没有长进。
  孔太平一翻身就想出了一个对策。
  天亮以后,孔太平让办公室主任小赵通知,早饭后开一个党委、政府和人大负责人会议。小赵告诉他,赵卫东原定今天到县里去要钱,这时恐怕已经走了。孔太平知道小赵与赵卫东是嫡亲堂侄,就有意说:"赵镇长知道我回来了,怎么连照面也不打一个就走,该不是我在哪儿对不住他吧!"小赵是孔太平与赵卫东之间有些摩擦以后,孔太平有意提拔起来的。老柯开始还替他担心,惟恐小赵为虎作伥。但后来的情况让老柯打心里佩服孔太平,小赵当了办公室主任以后,常常直接从孔太平那里领略到许多暗含杀机的话语。小赵当然会转告赵卫东,可赵卫东又不能对这些话做出反应,那样就等于出卖了小赵。由于这种顾忌,赵卫东不得不对自己幕后行为有所收敛。
  赵卫东果然没敢走,而且是第一个赶到会场。
  等人一到齐,孔太平就宣布开会。会议议题有两个。第一个议题是如何搞好社会治安,协助派出所收缴赌博罚款。孔太平没有说出自己昨晚与黄所长达成的协议,只说今天在家的干部都要上街,由他自己带队。有两个人当即表示不同意这么做,其中就有老柯。
  老柯说:"现在老百姓对压在他们头上的各种税费早就十分反感,若再介入派出所罚款之事,就会让老百姓嘴里多一种骂名。"
  老柯平时总与孔太平保持高度一致,他一反对,反让大家迷惑不解起来,没有一个人敢轻易表态。实际上,老柯的反对是孔太平会前安排的,什么原由他却没有说明。孔太平借口让大家再想想,转而进行第二个议题。他先问赵卫东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家。赵卫东说差不多有四十天。他又问了几个人,得到的答复是最少的人也有二十天没有回家了。到这时,孔太平才说,第二个议题是干部休假问题。因为双抢已基本结束,所以,他提议镇里的干部分三批休假,第一批优先照顾三十天以上没有回家的人。孔太平的提议让到会的人一个个露出灿烂的笑容。赵卫东开始也跟着笑了几下,突然间像是意识到什么,板着脸表示不同意。可是赵卫东的反对一点用处也没有。孔太平说他若再不回去,老婆闹离婚时,组织上一概不负责任。大家都笑着劝赵卫东接受这个提议。赵卫东只好勉强答应下来。孔太平要小赵以组织的名义通知赵卫东家里,从今天起给赵卫东七天休假时间。
  孔太平由衷地说:"赵镇长太累了,必须采取强制手段让他休息一阵。"
  刚说完,孔太平就回到第一个议题。老柯应声而起,将刚才说过的话又强调了一番。老柯的话很长,他将镇里必须收的每一项税费对农民的影响细细数着说了一通。老柯一口气说了五十分钟。他歇下来后,会场上冷了几分钟。到九点钟时还没有人说话,孔太平一敲桌子,说不能占了赵镇长等人的休假时间,第一个议题过后再说。孔太平知道别人都不愿上街和群众对着干,他开这个会的真正目的只是放赵卫东的假,收罚款的事他自有主张。
  散会后,几个干部围着他说,他们还以为孔太平今天只是传达出外考察的情况。孔太平说这事过一阵有了空再坐下来细细地说。接着他又指出他们用词不当,考察情况只能汇报,不能传达。
  妇联主任李妙玉说:"你是一把手,怎么能向我们汇报哩,只能是我们向你汇报。"
  孔太平对这种回答在心里表示满意,他已经看出来刚才的会开始立竿见影了。赵卫东和另外几个干部刚走,孔太平又将镇里的干部们叫到一起。
  这一次他只说一句话:"鹿头镇的干部今天谁也不许笑。不管见了谁,哪怕是来领结婚证的,也要板着脸。露不出杀气也要露出些狠气来。"
  接下来,小赵按孔太平的吩咐,让税务所和工商所的头头带着所有的人火速到镇委会开会。同时又以镇委会和镇政府的名义发了一个通告,要那些收到派出所罚款通知书的人,在今天下班之前将全部罚款交到镇里,否则后果自负。税务所和工商所一共二十多人,孔太平领着他们先上街走了一圈,他没有向他们作什么交待,只是叫他们一个个跟紧些,路上不许说说笑笑,更不准打打闹闹,身上的制服必须穿得整整齐齐。转了一圈回来,孔太平让他们集中在二楼会议室打扑克下棋,自己则带着镇里的干部们又到街上去走了一圈。两圈刚走完,孔太平独自一人再次上街,见了人也不说话,人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顶多只是用鼻子哼一声。惹得满街的人都用一种惶惶不安的目光打量着他。最后,孔太平走进镇委会院子对面的一家商店,站在香烟柜台前,他掏出一张十元钱的纸币递过去。卖货的女孩正问他要哪种牌子的烟,一旁站着的老板马上跑过来,取了一盒精装红塔山香烟放到孔太平面前。
  老板说:"孔书记从不抽烟,怎么这回也破戒了?"
  孔太平将精装红塔山香烟推了回去。他说:"来包三五或者希尔顿。"
  老板将孔太平重重地看了一眼,低头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包三五牌香烟。"洋烟太冲,只有特别需要提神时才可以抽。"老板说。
  孔太平拿上烟就走。老板在身后追着说要找钱给他。
  孔太平说:"给你凑个份子,早点去派出所将老婆赎回来!"
  他刚回到镇委院子里,几个高音喇叭就同时响了。先是报时的滴滴声,然后女播音员说,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一点整,离镇委会上午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离镇委会下午下班时间还有七个小时。无论是镇委院子里还是街上的人,一下子就听出了那种最后通牒的倒计时的味道来。接下来女播音员就开始一遍遍地广播贴在街上的那份紧急通知。孔太平上到二楼会议室,他要大家再出去走一趟,他要求这一次人人面孔必须十分严肃。天气很热,还没出门大家身上的制服就被汗水湿透了。因为孔太平在头里带队,他们也不好说些什么,加上心里对这些安排一直不摸底,神神秘秘的反让他们做起来挺认真。冷冰冰铁板模样的一群人在小镇的窄街上流动时,虽然已近夏日正午,却也有一股凉嗖嗖的东西渗到四周的空气中。
  孔太平正在当街走着,一辆桑塔纳迎面驶来。他看出那是洪塔山的座车,便理也不理,昂着头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桑塔纳靠到街边,个子和模样都让人看了不舒服的洪塔山从车子里钻出来,老远就大声说:"孔书记,我有急事正要找你。"
  孔太平说:"过了今天再说!今天我没空!"
  洪塔山还要开口,孔太平突然说:"你那养殖场的干部有没有人赌博?惹毛了我,就是经济命脉,我也要查封。"
  洪塔山一愣说:"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
  孔太平说:"我还想见识一下,在鹿头镇有谁屙得出三尺高的尿!"
  洪塔山也是在生意场上炼成精怪的人,他意识到孔太平是在敲山震虎,马上露出一副骨头软了的模样说:"我这饭碗还不是孔书记你给的,我可不敢让它变成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洪塔山站在街边,一直等到孔太平领着那群人走过去后,才转身上车。
  上街转了四圈,食堂的饭已熟了,还不见有谁送罚款来。孔太平心里有些不踏实,却不让表情露出来。他让两位所长带着自己的人到镇委会食堂去吃饭,一个人也不许回家。有几个女人推说家里有急事,想回家去。孔太平开始没有阻拦,等她们走到院子门口时,他才暴跳如雷地吼起来,将女人们一个个骂得狗血淋头。
  孔太平一声声都在说:"今天是非常时期,就是家里死人失火,也必须坚守岗位。"
  孔太平骂她们时,许多人都从院门外边往里望,那些话里的每一个字都能听清。孔太平平时对人态度不错,从不直接批评普通干部和群众,对女同志尤其和气。这也是月纺对他不放心的地方。今天他一反常态,大家立刻想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和关键性。女人们哭哭啼啼地回到食堂,孔太平让事务长大张旗鼓地到镇委院门前的商店里搬回四箱啤酒,然后自己带头上阵,举着酒杯同大家一起闹。税务工商的干部酒量一向不错,孔太平又让镇委会一些会闹酒的人也加入其中。一时间,食堂里碗盏叮当人声鼎沸,转眼间四箱啤酒就喝光了。孔太平让事务长再去搬两箱。事务长搬了啤酒回来时,悄悄告诉孔太平,说是外面有些人借故办事,在偷偷地看动静。孔太平心中有数,让他别着这个急。事务长刚走,老柯又凑过来,提醒孔太平是不是稍加收敛,这么大吃大喝传出去影响不好。孔太平说有时候大吃大喝是一种很好的工作方法。
  一顿饭用了两个小时,六箱啤酒全喝光了。大家都很高兴,连那几个挨了训的女人也都带着醉意说孔太平工作确实有方,跟着他,她们愿意指哪打哪。
  孔太平没有醉,他只喝了很少几杯酒,看见拐角处有人在偷偷张望,他故意大声说:"下午依然是一边休息一边待命,一过四点钟就行动!"
  太阳刚一偏西,广播喇叭里就说离镇委会下班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三点过五分,镇委大院对面商店的老板第一个将罚款送来了。紧接着交罚款的人像穿珍珠一样,一来就是一串。交完罚款,他们都要问一个相同的问题:罚款以后还会不会吊销他们的营业执照。税务所和工商所的人听了很奇怪,他们从没有说过要吊销谁的执照的话。孔太平不让他们将谜底揭穿,他要他们对那些人说,现在个体户太泛滥了,该关的就要关,该管的就要管。这话一点也没有违反国家政策,但从孔太平嘴里说出来时,却有一股杀气。孔太平再次强调,现在这个时候,当领导的就是要时时透露一点杀气给人看。
  孔太平看着小赵的登记表上已有了整整四十个人,抽屉里的现金塞得满满的,脸上立即堆起了笑容。正在开心,派出所黄所长急匆匆地闯进来。
  黄所长腰里别着一把手枪,见了面就嚷:"孔书记,你可不能将我们的油水揩干净了呀。"
  孔太平说:"哪里哪里,我们绝对保证只收今天一天,以后的全归你。"
  黄所长说:"我们哪有以后,不到天黑就会收光的。"
  孔太平说:"不会的,绝对不会。小赵,我们收了多少人的罚款?"
  小赵心领神会,马上说:"才二十多个。"
  黄所长说:"赵主任,你别太小瞧我们的侦察能力了,你们已经收了三十九个人的罚款,正负误差不会超过两人。"
  孔太平心里吃了一惊,他怕事情搞僵,忙说:"我们也没料到局势会变化得这么快。"
  黄所长说:"孔大书记别说挖苦话!我们有我们的难处,枪杆子不能对人民专政。人民公安只能保护人民,不像你们,人民政府专管人民。"
  孔太平说:"都是为共同事业效力卖命。我看这样,镇里这边就收到现在为止,剩下的都让他们去派出所。"
  黄所长很干脆地说:"不行!"
  孔太平一见黄所长的态度很强硬,就先拐个弯说:"要不这样,剩下的还是你们收,至于我们已经收了的,找个机会,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
  他这边一软,黄所长就不好再强硬下去,但他要求今晚就开始协商。孔太平想了想,见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好答应他。黄所长一走,孔太平就叫小赵先将现金送到银行里存起来。小赵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一个人不敢去,就叫小许开车送。他俩刚上车,马达呜呜叫着没有发动起来,办公室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孔太平拿起话筒一听,竟是赵卫东。
  赵卫东上午出了镇委大院,其实并没有回去。孔太平心想赵卫东果真不好对付,竟会猫在镇里隔岸观火。赵卫东说,他刚得到消息,派出所准备半路拦劫,将镇里收到的罚款控制在手里,争取分配的主动权。黄所长判断镇委会的人不敢将这笔巨款存放在办公室,一定会在天黑之前送到银行里去,所以他已派人在工商银行与农业银行附近分别把守着。孔太平不便问他躲在哪里。赵卫东说清楚了解到的情况后,要孔太平再让小赵给他家里打个电话,说明他上午没有回家休假是因为镇里有突发事情,今晚他会回家的。赵卫东带来的消息让孔太平心里很恼火,他没料到黄所长竟如此胆大包天,想对党委和政府动武。恼火之余他又有点不相信。
  孔太平让小赵将全部现金从车上拿下来,又让小许步行出去转了一圈。
  小许见到的情形真如赵卫东所说。不仅银行门口有派出所的人,就是镇委大院门口也有一个拿着对讲机的警察在望风。
  孔太平不由得对赵卫东心生些许谢意来。他想了一阵,很快就有了冷静应对的办法。首先他亲自给教委、电视台和县里的二把手萧县长打电话,请他们今晚来鹿头镇参加一项重要活动。然后他让小赵坐上吉普车,到两家银行门口去逛一趟,将黄所长的人从镇委大院门口调开。小赵和小许一动身,大门口的警察果然尾随而去。趁此机会,孔太平叫人赶紧去叫教育站的何站长来商量要事。一切安排好,孔太平见还有点空,就打电话问洪塔山上午来找自己有什么事。洪塔山不肯在电话里说,非要与孔太平面谈,孔太平只好让他来一趟镇委大院。
  
  在等候镇教育站何站长的空隙里,孔太平听完洪塔山要说的事。
  洪塔山的养殖场里,昨天来了几个客户,偏偏田细佰正在甲鱼池旁边的棉花地打农药杀虫。洪塔山怕被客户碰见会有不利因素,影响签订销售合同,便亲自去找田细佰希望他稍缓两天再打农药。结果双方几乎发生了冲突,田细佰差一点用锄头敲碎了洪塔山的头。听说舅舅如此莽撞,孔太平在心里又气又笑,他答应明天抽空去处理这事。
  洪塔山刚走,教育站何站长就来了。孔太平非常严肃地先要他用党性来做担保,然后才告诉他,无论他想什么办法,一定要紧急通知全镇各学校校长,晚上八点钟准时赶到镇委会会议室开会,而且必须保密,开会之前不能让消息走漏给外界。何站长有些摸不着头脑,孔太平不肯透露半点信息,只说绝对不让他们吃亏。何站长琢磨着真的有好处,就跑到镇外的必经之路上,分别告诉各个村的人,让他们给村小学校长捎信,可能有民办教师转正指标下来,要连夜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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