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一部充满命运传奇的文化小说

作者:杨 义




  也许由于文体的优势,长篇小说是文化土壤上根系最发达的一棵大树。在中国写长篇小说的人,如果对这方国土的文化根源、人生形态和语言滋味缺乏独特的感觉、理解和发现,哪怕他絮絮叨叨地谈什么宇宙意识、人类意识,也可能是无本之木、无果之花,谈不上多少生命的趣味。生命的趣味牵连着文化,在当今世界人员、知识、信息交流频繁到了几乎成为家常便饭的时候,文化简直成了一个民族的血脉所在,一个民族的无法替代的身份证。我们读罗萌先生的《梨园风流》,就深切地感觉到他无比珍惜地紧紧地把握着文化这张“身份证”,有一股“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激情,以及把这种激情转换为时代浪潮簸荡中的人生百态的理解。这确实是一部充满感慨、又非常好看的文化小说,一部为近半个世纪京剧命运举行祭奠的、又出手不俗的奇书,它引导读者走入文化,走入一个波诡云谲的大时代,并通过京剧的命运走入中国的命运。任何一个关心中国文化的人,不能不为之动心。
  京剧自乾隆五十五年徽班进京,已有210年历史;自清朝后期广泛流行于朝野南北,也有150年历史。它汲取了宋元以来戏曲艺术的精华,兼融了各地方剧种的多种经验,锤炼提升为高度写意化、程式化的国宝级剧种,成为世界上最有文化内涵和审美特质的表演体系之一。《梨园风流》所写人物数以十百计,但它的总主角是京剧,写京剧就是写中国文化的一个典型。作家对这种博雅渊深的艺术,知识极丰,体验极深,知其冷暖,知其深浅,知其气味,以致我们这样推想,如果不是这位作家写出,以后很难找到一个人把它写得如此本色真实了。他往往写得举重若轻,对京剧传授和表演的制度、规矩、路数、信仰和处境,如数家珍,随手拈来。比如对北平、上海、关东的京剧流派作风,对伶人的出道成名或“祖师爷不赏饭”,对各色的捧家以及戏霸、戏迷,都能了然于心。对角色、剧情、唱腔、行头、招式甚至绝招,都体察甚真,不乏行家的见解。尤其可贵的是,他这些知识不是工具性的,而是生命性的,说起来头头是道,化开去又贴合着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因此他能够在戏剧人生的传奇性和写实性、喜剧性尤其是悲剧性中,千姿百态地咏叹着和呼唤着戏剧文化的精魂。比如写琴师冯鸣鹤为杨云溪在王府堂会上伴奏《砂记》,演艺与琴艺迭起波澜,声情并作,层层渲染,令人联想到《老残游记》写白妞唱曲的绝妙境界,又在杨云溪呕血身亡中,增加了京剧即是生命的悲剧含量。
  由于选择了从40年代到80年代中国社会风云变幻至深至巨的大时代,小说在展示关外京剧界喧扰纷纭、聚散浮沉的诸色人物的时候,谱出了一首起伏跌宕、荡气回肠的时代与文化、性格与命运的交响曲。时间的大跨度兑换成命运的大碰撞,令人赏心悦目,又令人心灵不时受到撞击。它写京剧,不正面写名家林立的北平、上海,可以避开人所熟知的名家生平追踪,从而使自由想象解除了不少束缚,通过关外京剧的辉煌与凋零,直逼人物的生命本真。它在津津有味地描述着数十人物间的从艺艰难、情天恨海、勾心斗角、甚至刀光剑影的人间传奇中,深刻地把人性的许多特点,尤其是弱点,抛掷到人们的面前,有道貌岸然掩盖着的暴戾凶残,有凡俗卑贱反衬着的真诚圣洁。人物系列从前清的王爷到今日的市委书记、宣传部长,从走红的名角到无执照的文化经纪人,几乎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性格特征,又几乎每个性格都具有复杂的多重性,在内心冲突中显得有血有肉,令人感慨叹息,拍案惊奇,又啼笑皆非。溥俭王爷一派雍容尔雅,却深藏着狎男色、占红伶的黑暗得带有血腥味的心理;宣传部长耿若渔老谋深算,冠冕堂皇,却用极左的手段沽名、弄权和渔色;天才演员杨云溪才气出众,忍辱负重,背负着历史污点的十字架痴情于艺术事业;女演员冯梦梅柔美纯情,却屡受古陋的家规和莫测的机心的戏弄,成了在污泥浊水中打滚的维纳斯;文化馆长冯慕良凡俗到奉行“孙子哲学”,却在阿Q式的谦卑中流露出颇有韧性的正义感;王府假太监小顺子由红遍一方的名伶被霸占为男色工具,却又在奴隶的反抗中遁入空门。这些性格历程往往是阴差阳错,扑朔迷离,愿望落空,命运捉弄人,带有某种传奇性。但传奇性又在人物性格的多重性特质和弱点,在动荡的环境与敏感的心灵的无可奈何的冲突中,获得合理性的说明。命运曲线以性格多重性为核心,合理性的悖谬也就成为一种包含着独特的人性发现的深刻了。
  这种深刻还在全书别具一格的时空结构或时空哲学中得到强化。全书的时空结构大体上被分割成两个板块:一块是40年代关东京剧辉煌时期,辉煌中包含着凶险的危机;一块是80年代,关东京剧遇上复兴的机遇,机遇中夹杂着积重难返的阴影。两个板块间的30余年,则是关东京剧的衰变、式微和扭曲时期。两个时空板块的人物系列存在着从艺生涯和家庭血缘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已包含着40年沧桑巨变,我已非“我”,你亦非“你”,人老珠黄,却又有其心未泯的整体的统一性。两个板块交错着墨,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新事展开,旧事重提中,使人物的遭际命运出现大幅度的转折、跳跃和中断,造成了技巧性的悬念,又造成了命运性的对比和对撞。一个翻云覆雨的大时代,在这种反复中断和对接的时空结构中表现得怵目惊心,又淋漓尽致。许多人物的命运关系,首先使你在时空中断中感到惊愕、疑惑,获得一种匪夷所思的刺激性和欲罢不能的好奇心;随之又在时空结构的对接和靠拢中消释谜团,解开心扣,深化意义,使你获得一种智慧的怡悦和感慨后的深思。如果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要求,也许你会觉得对50年代到“文革”中的那个时段应有更深厚细密的呈现,对两个时空板块还可以设置类似《红楼梦》的通灵宝玉那样富有象征性或神秘感的主题性意象或旋律。然而,人物奇特的命运带着丰厚的京剧文化行李,以生命的头颅去撞击不同时代的沉重的时空板块,于惊涛拍岸处不时发出痛苦的或悲壮的生命绝叫,其艺术匠心已足以动人心弦。在两个时空板块之间,它又匠心别具地找到了流寓海外的张学良堂弟及其关东名伶的妻子回乡探亲这个带有政治价值的纽带,仿佛在冥冥中伸出一只巨手,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它给关东京剧复兴的势头输入了巨大的刺激和强劲的推动之后,却悄然引退,取消了回乡探亲事件,使整个纽带变得煞有介事、又终成泡影,在虚拟的悖谬中把大团圆的结局转化为能够引发哲学思考的开放性结局。这就奇外出奇,使整部长篇小说成为可以回味长久的奇书了。
  2000年12月3日
  (罗萌《梨园风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责编 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