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自残

作者:韩静霆




  作者简介
  韩静霆:军旅作家,任空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著有长篇小说《孙武》、《凯旋在子夜》等。中篇小说《战争让女人走开》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每回撕自己的画,气氛总是很悲怆的。都是在没人的深夜我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不要音乐,闭了电视,打开前一段时间保存下来的画儿,沉吟一阵才开撕。说起来,这些画儿,当时画完了,觉着还不错的,时过境迁,再摆出来看,又觉得不上档次了。狠狠心,咬咬牙,撕了拉倒。我常常是一边撕,一边咕哝:“鸡肋,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算是为“自残”找个理由,也是对画儿们的哀悼。
  撕的时候,专拣画得精细的人物眉眼去撕,专拣落款处自己的名字去撕,专拣自己的印章去撕。撕烂了,碎纸往空中一抛,纷纷扬扬像下雪,也像是一群倦飞的小鸟儿,无声地扑动着翅膀,跳着最后的“死舞”坠落。说实话,虽然我撕画儿撕得够彻底,可我绝对不是“败家子儿”。因为出身贫苦,从小都用别人不用的表格纸写字,得一页白纸也真的很不容易,我就染上了一种毛病,叫做“白纸崇拜”。每回在桌上铺开了一张宣纸,手在纸的上方习惯地掠过,眼睛盯着纸上一片圣洁的白,就要发一阵子呆。我诚惶诚恐地和白纸互相凝望了好一阵,直到大致要看到自己要画的东西在纸上若隐若现了,才肯行笔落墨。当然,我画的中国水墨画中的大泼墨大写意,看上去难免觉得是逸笔草草,一挥而就,其实,就是那些闪电雷鸣般的运笔速度,那些意到笔不到的飞白之处,都是深思熟虑的。表面上看,作画时,执笔如剑,临纸如搏杀,顷刻间裂石拍岸,狂飙跌落,似乎不经意。往深里一究,就知道这乃是前辈大师以锥划沙,日久天长积累下来的“剑法”。有些时候,椽笔落下,真个是横下心来一头撞死的样子,死也无悔。也正因为如此,每每丹青一罢,我会沾沾自喜。不仅把这些纸片子当成杰作,简直就看成是无价之宝哇,不觉要手舞足蹈,旁若无人地哼起了小曲呢。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敝帚自珍”?怎么,时过境迁,“敝帚”不但不再“自珍”,还要自暴自弃,自戕自残了?
  撕画要撕得狠,毁要毁得彻底才行。听说我的朋友李世南,把画坏了的东西揉成一团,丢进纸篓,不料,身边的人趁他不在,化废为“宝”,偷着拿了,偷着盖上他的印章,拿去挂了拍卖。等到画家看到这些东西跑到了拍卖行,惊得一头汗。他浑身是嘴也不能说这些不是自己画室里出来的东西。那情景,大约近似上帝不小心造了魔鬼,忘记给潘多拉魔盒盖盖儿时的沮丧样子。所以,我的老师许麟庐告诉我,废画要一撕二揉三蘸墨,最后还要在一团漆黑上踩几脚,免得谬种流传。就是说“自毁”要毁个凶顽,“自残”要“残”得彻底。我老师的老师齐白石先生,怎么“残画”,不知道,可我知道,白石先生年轻时候,问同乡铁安篆刻之道,铁安说:“楚石挑一担回去,随刻随磨,刻出三四点心盒,都化成石浆,就刻好了。”白石不仅依计而行,而且走火入魔。他回去就刻了磨,磨了刻,东厢房弄得满地石泥石水,就移到西厢房。没多久,西厢房又弄得“磨石书堂水亦灾”。齐白石先生常常是“夜长镌印忘迟睡,晨起临池当早朝”,终练得单刀切石,扫却凡俗,直寄一身勃郁之气。白石晚年曾闭门十载,衰年变法,终于达到炉火纯青的大师之境。他自称是“三百石印富翁”,可他仅在十年修炼时期刻印就有三千多方!算下来,白石先生一生就绝不是刻十毁九了。一百方石头刻出“眉眼”,刻出模样,九十五方要用刀铲去,用石磨光。那石屑乱飞刀光剑影的“自残”之境,比撕画更加惊心动魄。大概古今画家凡成其大成就者,都必须经历这伤心惨目的自残和自毁?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是成材成功的必由之路?没有“日间写来夜间思”,哪有“删繁就简三秋竹,标新领异二月花”?这可比“梅花香自苦寒来”更有动作性,更加艰苦卓绝,更刺激。刺激得让人想对着纸屑大哭一场。那些撕烂揉碎的纸片上,涂抹的都是我当时的最佳状态,又都是劫后余生,是年度撕扯后留下的。其中最早的一批画作于1992年,屈指算来,整整十年了!十年辛苦不寻常,有谁能知道?每一回构思,都是一次艰苦的孕育与怀胎。每一次出作品,都是阵痛之后的产婆分娩。等到作品出来了,“儿子”诞生了,一脸的喜悦和骄傲,一脸的“自恋”。现在,“自恋”也不“恋”了,“移情别恋”了。
  我正在撕扯的画,出自三间画屋。一是北京闹地震那会儿,单位姓车的领导仁心大作,帮我在海淀搭了一间半“防震棚”。棚中大雨大漏,小雨小漏,盆盆罐罐错错落落排了一地,听水声叮叮咚咚,作画也如有万泉滋润,实在韵味无限,于是为画室命名“叮咚堂”;棚子里夏天奇热,我经常赤膊作画,又称之“赤膊屋”。冬天是最美的时光,头上煤球炉子的铁烟筒盘旋,身边烤白薯的热香缭绕,边画边咽着口水,如此“薯香斋”让我画完了总有享受,不觉就画他个风息雨止,暑消热退和腊尽春回。第二间画室搬到了单位底楼阳台上,名曰“三透斋”。那阳台三面破窗,透风,透雨,透雪。雨天共沧浪歌吟水天一色,风日听十面埋伏刀兵鏖战,雪后看纸里纸外精白世界熠熠生辉,说不尽的美意,偶尔有楼上冲墩布,水泻画室,淋得我一头污水,洗净就是。只可惜那人造的黑龙飞瀑泼污了不少画作,吁嘘一番,接着再画。最后的画室确实是画室了,又亏得姓蒋的领导“可怜见儿”,腾了一个办公室给我,我就在这里放肆。一日画马,画得银蹄翻飞,红鬃飘扬,兴之所至,题《八骏图》,辞曰:“半生文场似疆场,春来秋去总匆忙,魂魄狂奔旅程远,心儿系在鞍鞯上。口衔马铁凝血痂,身受鞭笞伤叠伤,一声嘶鸣逐鸟翅,几笔飞白自画像。”画完了,题完了,真的学几声野马咴咴嘶鸣,神畅气舒,险些不知天高地厚。于是自命画室为“嘶鸣堂”。
  出自这三间画室的十年之作,毁起来很快的,莫非是我有了觉悟,“觉今是而昨非?”不,今日也未必能称“是”。今日之“我”,不定哪天,自己又看着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该撕碎了。也许艺术就是如此这般的殉道,艺术生命的过程就是干了毁,毁了干,直至垂下疲惫的双手?明明是十分悲怆惨烈的撕扯,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这才是世间真正美丽的悲剧和神圣的宿命。我们这些人总是去追随想望中美人香草的踪迹;总是为了“那一个”,否定“这一个”,见异思迁。我想,在这寂寂无声的夜里,我撕碎了自己的从前,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也不妨自诩为是凤凰涅,是为了艺术生命的重铸和再生,坚决地洗心革面,扔掉昔日多余的行囊和赘肉,往前看,往前走。忽然又觉得今夜的“自残”和“自毁”,可以比做城市的旧房危房的拆迁,但愿拆过了,铲平了,能盖起一座梦中的宫殿。我就是用梦来证明自己还喘气儿,就是为梦才活着的。
  我在奋力撕扯自己作品的时候,腆着肚子,还真弄出了点儿“孤注一撕”的“英雄气”来。有些画看看再撕,有些看也懒得看了,抓过来就扯。单宣纸薄,好撕,一撕到底,声音响脆明亮,速度极似磨快的厨刀割开皮肉。皮纸坚韧,要费些气力才行,我的两手扯着纸边,如扯带血的筋肉,声音嘶哑,绵软,颤颤的,好像画儿也在呻吟,在叹息。裱褙好的,强了骨骼,有时需要刀剪来帮忙。剪了口子,咬牙切齿地去撕,有断臂裂骨之势,咔咔折断的声音撼人心魄。无论撕画的时候怎样声如击磬,势如裂帛,疾似闪电;无论抛落的纸屑如何做天鹅之舞,我都没有快感,快不起来。这一个晚上撕了几麻袋,就急着去找把火烧一个干净。等到完事儿了,我顶着满头纸灰,独坐画室,对镜看着两鬓的白发,不免心中一阵阵茫然和惆怅。我就这样在顷刻之间,把十年的岁月撕了,把年轻的生命撕了,把自己的“孩子”撕了,把昨天的“自己”撕了?可是明天呢?明天的梦能涂在纸上保存下来吗?
  我默默地为自己祈祷。
  责编: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