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谁的女人

作者:曹明霞




  曹明霞:女,1967年生于黑龙江,现工作在河北省艺术研究所《大舞台》杂志社。主要作品《再讲个故事骗骗我吧》、《明媒正娶》等在《当代》、《小说界》发表。河北作协签约作家。其小说主要描写城市女性的生活和心态。
  
  一
  
  刘妍曾经是一个非常爱清洁的女孩,她从不随地吐痰,也不大声喧哗,更不从楼上往下扔东西。她当初的爱人选择了她,就是因为在漆黑的影院里,她把吃剩的冰棍杆儿,一直攥到出门遇见垃圾箱。
  刘妍还曾经是一位特别可爱的妻子,那时,她的职业是教师,无论批改作业,还是洗衣做饭,她都不像那些干点活就唉声叹气的女人,一会腰酸,一会背疼,刘妍不,刘妍喜欢一边干活儿一边哼唱俄罗斯民歌,《山楂树》、《卡秋莎》,这些前苏联歌曲在她声调不高而又略带沙哑的嗓音里传出来,非常动听:秋天大雁歌声/已消逝在远方/大地已经盖上了/一片白霜……他们谁更合适于/我的心愿/我没法分辨/亲爱的山楂树/要请你帮个忙……山楂树没有帮上刘妍心愿的忙,刘妍的这份浪漫和清雅,在一个冬日的早晨,随着她丈夫的离去,就永远地消失了。
  刘妍现在,早已不唱这些歌曲了,她的职业,也从小学教师,变成了小报记者。刘妍现在不但敢于随手扔冰棍杆儿,就是成箱的垃圾,在她心烦的时候,也能顺着窗子,飞流直下。刘妍最大的变化还是她的嗓门儿,那曾经的燕语莺声,不知怎么就化成了大庭广众之下的哈哈大笑,眼睛不动,皮肉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嘴张开了,牙齿都可以不露,只用嗓门儿,就能发出高声的,类似笑的声音。那完全是一种对人生对世界都看开了的热情的冷笑。
  刘妍觉得这一切都得益于王玲玲的指点。
  王玲玲是刘妍小学时的同学,在刘妍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父亲就严厉地警告她,不许和王玲玲在一起玩,因为王玲玲的瘦腿裤子和那一撮刀削的刘海儿,在当时是女流氓的标志。刘妍结婚以后,她的丈夫也多次对她提醒,不要和王玲玲接触,说王玲玲这样的人会把良家妇女带坏的。有一次在街上刘妍碰到了王玲玲,她看到王玲玲的发型和服装那个酷哦,当年穿得有点个性要叫女流氓,现在则是先锋和时尚了。那一次刘妍和王玲玲说了几句话已经分手再见了,她丈夫还一步三回头地回望王玲玲,嘴里说这不正经的娘们儿就是骚。然后再一次告诫刘妍,你可少和这样人来往。
  刘妍现在,既没了父亲的管教,也没丈夫的约束,她可以想和谁来往就和谁来往了。特别是丈夫的突然离去,她明白了男人们是习惯于说一套做一套的,他们反对着风骚的女人,可是又强烈地迷恋着风骚的娘们儿。丈夫一直苦口婆心地劝她做良家妇女,可是他自己,却在适当的时候,去当无耻之徒去了。由此,刘妍恍悟对男人也要像对工作一样,要尽快提高业务水平,否则同样要失业、下岗,不管你的品德有多好,心地多善良。总之,对男人也要多了解,多熟悉,熟能生巧。王玲玲是这方面的高人。
  刘妍现在最有意思的事儿,就是找王玲玲唠嗑了,三天不见王玲玲唠上一唠,她心里闷得慌。刘妍说,你说我那时怎么那么傻?他给我几万块钱,我就给了他自由,就算买单清账了。一个男人是几万块钱就能买到的吗?天下男人这种事多了,可谁都不走这步,我却放他走了,我真是傻透了。你说现在我就是出双倍的钱,也买不回来一个合适的丈夫啊,你看现在这男人,还能叫男人吗?简直都是禽兽!
  是禽兽你还要找,一个人过不就行了嘛。王玲玲说。
  可是我就不信没剩下一个好点的?
  都在进化,没办法,就是这个时代。你家里那个开始不是也挺好的嘛,现在不也去当了禽兽。
  是禽兽好歹我也得找一个,反正我不愿意一个人过日子。
  这是刘妍跑到王玲玲家,经常反复讨论的一个主题。王玲玲现在成了刘妍的精神领袖,虽然刘妍一心想成家过日子,王玲玲坚持独身,但王玲玲对待男人的观点,包括手段,都一直让刘妍钦佩。王玲玲少女时代所有的不合时宜,特别是交男朋友,现在都顺理成章地演变成她应付社会的最高技巧。这年头儿,你要是练不出半边脸哭半边脸笑的本事,你就等着吃亏吧!这是王玲玲经常告诫刘妍的一句话。
  王玲玲已经单身了近八年,她对自己的生活,就像对待她生活里的男人,有一搭无一搭,有也五八没也四十,从不强求什么。她对刘妍急慌慌想找个男人过日子的打算,同样也给予没心没肺。刘妍每次找王玲玲,都强烈地表示自己想再找个人,再成个家。同时还要再检讨一遍自己当初的傻——怎么那么轻易就放掉了丈夫。
  王玲玲说,非找男人成个家有什么好呢?他又让你给他洗衣做饭,又让你整天提心吊胆,结了婚过不上三年的好日子,他就可能移情别恋,让你当女王八,当了女王八还得忍气吞声,盼着他浪子回头,求着他回心转意。我真不明白,男人除了睡觉,我们还需要他干什么?他会挣钱,我们女人不会吗?他有所谓的狗屁事业,我们没有吗?只要没有孩子拖累,我们活起来哪一点比他们差?为什么要死死地与男人捆在一起才叫婚姻、日子?没有他们,我们活着的日子就不叫日子了吗?再说了,男人这副德性,从古至今,几千年了,明的暗的,谁他妈都管不了。就靠我们一点贤惠,就指望他心甘情愿地维护一夫一妻制?从前的女人没文化,也没钱,不靠男人活不了,现在的女人如果单身,不用做家务不用带孩子,读书看报出去玩儿,干什么不好哇!有福我们怎么就不会享呢!女人真正的解放,是我们内心的解放,精神的解放。比如我,就不会死乞白赖地非找什么婚姻,谁喜欢我,我就和谁过一段。在男女关系上武则天是大家羡慕的,妓女是大家唾弃的,其实还不都一样。
  刘妍说,问题是这样下去,不会有人一心一意爱你呀。
  王玲玲说你还想找一心一意?你要得也太昂贵了吧,谁会和谁一心一意?一心一意坚持多久?国外的研究已经表明,男女的相互吸引,也就是三到五年,女人就是貌美似天仙,也不会超过五年的极限,特别是生了孩子,怕失去男人呀,保护文物一样呵护着,侍候着,越老越要每天乔装打扮,花样翻新,白天举案齐眉,晚上婊子一样想着法的浪啊,可还是不行。你要是不跟男人翻脸,他顶多说甩你的话不那么干脆,但最后都免不了同一下场。就说你吧,刘妍,你当初多媚呀,哪一点不比那猪头小队长强,可他照样买单付账又去找大姑娘去了吧。天仙结了婚,也是个平常女人。
  刘妍说,王玲玲你说的有点道理,男人是比女人心硬。可是我觉得总这样下去也不行,我还得找一个,成个家,像个正经人的样子。再说了,人到老了总得有个老伴吧?
  王玲玲说找伴不难啊,五亿多男人,还没你一个。关键是给你找了你又挑三拣四呀。你说人家有钱人,肥头大耳,做爱都做不成;说有权的,光想着当官了,心理生理都阉得像个太监,萎得不行;年轻的吧,你又怕调教得差不多了,人家又去别的女人那儿行使主权去了;太老的呢,玩不过。你说人一过五十,男女都成精了,女人成精倒没什么,她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危害不大;而男人,成了老精兽以后,祸国殃民啊。要命啊。老的少的有钱的有权的你都有顾虑,到底什么样的行?穷的你干吗?
  也不能太穷,有份工作,有固定的月工资,年龄也差不多,人长的也别太差,我就想找个这样的。这样的在一起,也才可能过一辈子。刘妍还说,王玲玲你说说,我哪点不好,是我长的难看,还是文化不高?还是我没有工作,我怎么就成了嫁不出去的呢?
  王玲玲说你找的还少哇,上次那个高个子男人,就是银行的那个,不是挺好的吗,有房有车,还有钱。老婆还是死的,也没什么牵挂,就是年龄稍微大点。
  那叫年龄稍微大点?那是一轮啊。
  一轮就算客气的了,像咱这岁数儿,不年轻了,找大一轮的男人,运气就算不错了。同岁,人家找你?人家还找二十出头的呢。这样的你不找,不出一个月,就有人接着,那个银行的上个月就结婚了吧,你嫌大,不嫌的人多了。我跟你说过多少回,现在是雌多雄少,比例失调,你也不是没领教,你不抓紧,一转身的功夫,人就没了,多少女人正等茬儿呢。
  刘妍眨眨眼,一想是这个理儿。
  王玲玲说,所以你如果非想找个男人在一起混,还想混一辈子,你就得将就,凑合,也就是宽容。长得对胃口,年龄也相当,十全十美,别说你,就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也没这好运气!
  再说了,这种事你急也没用,我要是多,我可以发给你一个俩的,这个不行换那个,问题是我目前手头也一个没有哇。
  刘妍说王玲玲,你还不了解我吗,我都是孩子的娘了,我可不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一不找位高权重的,别说他们大肚子小肚子,关键是现在天天反腐,出了事轻的是大牢,重的就没命,我可别福没享着,进了门就当寡妇;第二,我也不奔什么年轻白脸,比我小半岁我都不要,说什么调教那都是开玩笑,关键是一个男人如果就凭一张脸来蒙女人吃饭,那也太没意思了,我不成了再养一个儿子?我一个孩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挣钱才能养大呢,再养一个,我养儿子有瘾啊我。
  这不得了,王玲玲抢过话来,说刘妍你这不找那不行,又天天叨咕想找,你这不成了那个推石上山的什么西斯了。
  刘妍说我就不信天下这么大,找不着一个不抽烟,不酗酒,吃饭能不对着人剔牙,晚上睡觉知道洗个澡的男人!刘妍还说,有很多男人,找对象的条件就是不要带孩子的,这是首要一条,这条太混蛋了。我要找的男人,带几个孩子都可以,只要人好就行!穷富都不怕。
  王玲玲笑了起来,她说刘妍你的前两条吧,听着好像二十年前的择偶标准,不抽烟不喝酒,那是为了省钱,现在的男人,好样的,有点儿能耐的,有几个是不抽烟不喝酒的?你想想看,年纪轻轻不抽烟不喝酒的,不是太穷就是窝囊废。找了这样的你有什么好日子过?你说的后两条,简直要笑掉我的牙,现在的男人,有点品位的男人,谁能对着别人剔牙?谁还不知道睡觉前洗个澡舒服?我看你要是找这种条件的,那简直是一抓一大把,到处都是。王玲玲说我们台里,就刚调来一个,三十多岁吧,长的还可以,带着一个小男孩,好像是也不抽烟不喝酒,你要是找他,我明天就给你说说,你可别见了就后悔,再埋怨我。
  刘妍说行啊,赶紧介绍吧,我这日子里可是太需要有个男人了。厕所漏水,马桶失修,还有扛液化气罐,孩子半夜高烧,我一个人可实在是顶不住了,真的。要不是有这么多活儿,我一个人带孩子也凑合着过了。
  王玲玲又笑了,她说刘妍你别说了,说那么远干嘛,咱们俩谁跟谁呀,你那些酸诗里不是说了嘛,男人是黑夜里的太阳。还拐那么大的弯干嘛,如果你光缺个修厕所扛煤气的,雇个民工不就解决了嘛。
  刘妍说王玲玲你独身几年,都独成荡妇了,什么事最后都能让你归到男女的床上,好像万事的症结都是床。床上的问题解决了,一切都解决了,你成了弗洛依德的女弟子了。
  王玲玲说刘妍你还真行,都当了孩子的娘了,说起这事儿,还能羞那么一下,行,冲你这样,明天我就帮你认识一下那个穷光蛋,看你怎么样,到底是不是叶公好龙。
  
  二
  
  刘妍在王玲玲的家里,认识了电台的技工苏云峰。
  苏云峰有着一口让刘妍一见就非常着迷的白牙,个子也高低适中,属于那种让多数女人都能对胃口的男人,清癯,鼻子和下巴都长得挺硬派,还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些,让刘妍一眼就喜欢上了。年轻,也健康。挺好。
  刘妍不太满意的是苏云峰的外包装,苏云峰穿得太破了,特别是脚上的那双鞋子,鞋脸儿的皱裂程度即使是制鞋专家,也不敢贸然推断它实际的行走年龄。鞋子的颜色,让人分不清它到底是黑还是棕,或者橘皮黄,冲它目前的状态,好像除了冬天它可以稍微歇息两三个月,其余时间,肯定是它独自执行了三个季节出门走路的任务,即使是炎热的夏天,这双可怜的鞋子连个换岗替班的都没有。俗话说从鞋子可以看女人,其实从鞋子又何尝不可以看男人?一个穿着这样的一双鞋子可以长时间地走路活着的男人,那需要有多大的隐忍或麻木?!刘妍又用眼睛扫了扫苏云峰的裤子,她心里快速地掠过一阵惊涛,苏云峰的这条裤子,裤龄也约在十年左右,因为那腿的打弯处,褶皱的折痕已经根深蒂固,因了它的抽缩,使他的裤脚后明显短于裤脚前,前长后短,有点吊腿裤子的效果。一条不过十来块钱一米的纤维裤子,竟穿了这么多年,特别是在这死热的夏季里。刘妍不打算再推想苏云峰的上装了,在这个民工都要穿件棉质T恤的热天里,苏云峰竟然穿的依然是那种一点都不吸汗的腈纶衫,太难为他了。这样的男人是怎么活的,他的前任女人怎么能让自己的男人这样活着?
  尽管这样,刘妍的眼神也向苏云峰表明,她喜爱他。刘妍想,只要把苏云峰的外包装稍微改观,这是一个完全可以拿得出手,领得出去的男人,从谈吐上,好像也很有文化,比他的前任那个猪头小队长要强几倍呢。年龄也只差个三几岁,人还有技术,有月固定工资,就是他了。
  那天分别时,苏云峰对刘妍也是依依不舍,他们本来从王玲玲家出来后,要分手各回各家的,苏云峰家里有个等他做饭的儿子,刘妍家里也有一个等她回家做饭的儿子。可是他们把车锁打开后,都没有要走的意思,苏云峰提议,要不就去那边再坐一会儿?反正离这不远,就有一家小公园。
  也行。刘妍同意了苏云峰的建议,推上车子跟他向公园的方向走去。
  公园收门票,一人两块,两个人就是四块,当他们停好车子,向卖票口走去的时候,刘妍无论是走路还是掏钱的速度,都明显快于苏云峰,尽管苏云峰在嘴上说我来吧,我来吧,等苏云峰走到刘妍的身后,卖票口里已经递出了两张票,和找出的六块钱。
  苏云峰肯定没有钱,四块钱他也是舍不得花的,这从他磨磨蹭蹭的表现就可以看得出来。我花就我花吧,找的时候也没有照着有钱人找,就图个年轻,不腻歪。既然还不讨厌这个男人(这年头碰上个不腻歪的不容易),男女在一起时由男人花钱的规矩破一破也行。刘妍想。
  刘妍的大度表现很出苏云峰的意外,看得出,他也是经多见广,在找女人的问题上也是有一定经验的男人了,而且好像经历的多数是遵守男士花钱这一习惯的女人,所以导致他现在的出手如此谨慎。花了半天钱,功夫也没少搭,可仨月半年下来,就是个白玩,女人一看他确实没钱,基本就没有再跟他继续谈婚姻的。所以苏云峰也想好了,在谈成以前,不会再白搭一星半点,即使是一杯咖啡,也不破费。谈行,瞎花钱,没门儿!凭什么女人就该白吃白喝。现在,尽管四块钱不多,可也不少,她竟没有像那些瞪着眼等男人掏腰包的女人那样,干等着,她竟抢先就把票买了,真是不错。这样的女人不多见。好,挺好。
  因为天热,那天的公园里,也拥挤着蚂蚁一样的人群,大热天,人们实在找不出好去处。刘妍找了一处稍微空闲的地带,说随便聊聊天。他们随便聊出的,其实都是一些具体的问题。比如刘妍单身的理由,单身的年限。刘妍不傻,她没有像往次那样,把具体情况如实介绍,她发现如实说的效果并不好,特别是单身的年限,要是过久,倒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怀疑你这么长时间了能是一个人一直老老实实地呆着?所以刘妍把一切都说得长短适中,合情合理。既没有一个人打多少年的天下,也没有第二次或第三次越离越贬值的婚姻经历。
  问完了刘妍,苏云峰也主动介绍了自己,按他的说法,就是他过去的婚姻也不是很好,没什么意思,没有爱情,就是稀里糊涂过日子,混日子吧。
  这些话刘妍一点都不陌生,她听好多男人说过,特别是那些有家的男人,想跟刘妍做情人的男人,谈到家庭,基本都是这些。最早的版本是男人家里的全都是母老虎,又泼又悍,男人不幸福;后来稍有变化,文明地讲就是两人没有共同语言,女人没文化,男人心里苦闷;再到后来,男人也精明了,不再说女人的坏话,都说老婆好,是个好人,洗衣做饭带孩子,没的说,就是两人没有爱情。男人的最后这一学说,差不多稳定了将近十年直至今天——混日子,没办法,你要是说她不好吧,她也没什么不好,女人能做的她都做了,洗衣做饭带孩子,可就是爱不起来——男人的这一基调不但不再破坏自己痛说家史的卑劣形象,还有助于提高自己的砝码,这就使那些有了非分之想的女人接受并认定下这一事实:当情人混着可以,可别侵犯人家的婚姻。人家的婚姻政策对你是早有交待的。
  现在,刘妍不愿意鉴别苏云峰这番话的真伪,即使明知有假,又有哪个女人不愿意听这样的话?难道一个男人对你说,他怎么怎么爱那另一个,你听了会舒服。
  那天如果不是各自家里都有一个等着吃饭的孩子,他们不知道要聊到什么时候。刘妍看重的是苏云峰的年轻,苏云峰觉得刘妍也不算老。苏云峰最恨的就是那些嫌他穷的女人,刘妍最恨的就是那些嫌她老的男人。谈到后来,他们发现对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所以分手的时候,他们彼此都感到,这桩婚事,快成了。
  
  三
  
  第二次见面,是在刘妍家。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又到了晚饭的时间。刘妍的儿子没有回来,看来刘妍是有谁备的,她提前把儿子安排去母亲家了。两个人都还满意,又这样谈得来,一起吃顿晚饭,是在所难免的了。刘妍不带孩子,在处理这些问题上刘妍一向做得周到,不像有些女人,吃男人的时候总是带上孩子,要吃大虾要吃什么鱼,活活把男人腻味死。
  刘妍看了一眼墙上的时英钟,快七点了,苏云峰也没提出晚饭的安排。是不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上次买两张门票,苏云峰都磨磨蹭蹭,现在要吃一顿晚饭,看来还真是有点为难他。苏云峰没钱,有钱他就不会穿得像个民工了。可是,难道就因为他穷,他就有理由处处花别人的钱?就由我来管他的晚饭?再说,苏云峰是空手而来,我怎么就有请他在家吃晚饭的道理?况且家里的冰箱也没什么可吃的了。如果他现在提出告辞,我是不会挽留他的。在实实在在的吃饭问题面前,刘妍突然发现苏云峰不是那么可爱了,她比较满意的心也一下子出了缺口,脸色也冷却下来。
  可苏云峰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七点都过了。
  刘妍说,你一定也饿了吧,很对不起,家里现在也没什么可吃的。
  苏云峰说,那我出去买点儿?
  买什么呀?这么晚了。
  买点儿面条回来煮一煮?这个时间面条还是会有的。
  算了,买面条回家给你儿子煮去吧。孩子也饿了。
  我儿子没在家,我把他寄放到小饭桌了。
  看来你也是有所准备,可也没有这样准备的呀。光准备吃人家。
  刘妍说,那咱们出去吃吧,再买再做太麻烦。
  好,也好。出去吃,我请你。
  我请你吧。刘妍竟客气出这样一句话。
  苏云峰站了起来,他的那条裤子,腿弯处的褶皱更深了,鞋子,也还是那双,只是上面的褂子,换了一件,刘妍一眼就看出,苏云峰上衣那两侧的领子,明显的一面大一面小,那绝对是批发市场能打下五折的衣服。放眼看去,全国的机关企事业单位,哪还有一个男人肯穿这样的衣裳出门?苏云峰真是太可怜了。
  他们出了门后,谁都没有提出去哪家酒店的建议,看得出,苏云峰对这一套还真是不在行。相比之下,刘妍算是有见识的。苏云峰说还不太饿,随便吃点吧。刘妍就带他就近进了一家快餐店。
  快餐店需先拿钱换券,在走向换券吧台的时候,苏云峰说,我请你吧。
  刘妍竟再一次冒出,我请你。
  然后,就涉及到谁先掏出钱来的问题,刚才因为锁自行车,苏云峰就已经落在了刘妍的后面。现在,从他们进门,到走至吧台,毕竟不是二万五千里长征,只有十几步的短途。谁的步子走得快一些,谁先到吧台,谁就是东家。苏云峰的步子迈得比较大,手也伸到了兜里,是两只手,都在摸钱。他也先于刘妍到了吧台。可是,不知怎么搞的,等苏云峰掏出钱来,刘妍手里的钱已经变成了30元的纸餐券。
  苏云峰说,你看你,你可真是的。
  刘妍说,30够了吧。
  够了,吃不多少,我餐秀色已经饱了。
  刘妍没有笑,这是她认识苏云峰以来第一次听了苏云峰的俏皮话而不笑,要是平时,她会笑得很开心,她看中苏云峰的,除了年轻,更多的是他的俏皮话,那叫智慧和幽默吧。可现在,在又一次涉及到钱的问题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苏云峰一点都不幽默,倒有点油嘴滑舌,让人讨厌。
  看来,30块钱对刘妍来说,也很心疼。
  30块钱,也就是两碗面条,两个小凉盘,刘妍还要了一杯可乐,用吸管啜饮,看着苏云峰吃。苏云峰说不饿,他真是太能撒谎了,转眼之间就把那一大碗面吃得底朝天,他怎么不饿呢。刘妍把自己的这碗也推给了他,他犹豫地看着刘妍,刘妍说天热,我吃不下。你不吃,也浪费了。
  苏云峰还真是个过日子人,节俭。他从面子上,是不想再吃这碗面的,可是顾虑到浪费吧,他端过来,又全吃下去了。虽然他掏钱的速度总是慢慢腾腾,可吃起饭来,绝对风卷残云,声音也比较响亮。刘妍看着苏云峰的吃相,心里尽量地劝着自己,在吃饭的问题上,不要再挑剔了,不要要求太高了,上一个男人就是吃饭太响而放弃的,现在再因这么点小事而不谈,又要后悔了。男人嘛,不能像女人吃得那么文明。刘妍这样劝着自己,让自己宽大为怀,可就在这时,苏云峰左手的手指不知怎么扦到了面汤里,他没去洗手间,也没接刘妍递过来的餐巾纸,而是用他的嘴,当抹布,把五根手指,一一逐个地嘬干净了。
  刘妍喝可乐的嘴,离开了吸管,一口没有再喝。
  那天从苏云峰的吃相上,刘妍就看出苏云峰生活的过去,通过他不用餐巾纸而用嘴擦手,刘妍又看出了她和苏云峰的未来,那就是没好儿。她想她可以容忍男人吃饭声音无限地大,也可以原谅他不花钱,但这么大年纪的男人还要用嘴舔手指的恶习,她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姑息了,太恶心了。如果不是出于她的教养,她当时就要呕吐了。
  从快餐店出来,苏云峰说他的儿子也有了安排,他可以晚些时候回去,快餐店的壁邻就是一家影院,所以他提出再看一场电影。
  刘妍现在的心情,已经很不好了,可她突然想到了王玲玲,想到王玲玲对她预料的叶公好龙,所以面对苏云峰的建议,她又开始拿不定主意。要么,就再看一场电影?找一个稍微合适的男人确实太不容易了,轻易地否定掉,回头想找这样的,也许又没有了。
  苏云峰没有动他的自行车,拉着刘妍的手直接向影院门口走去,可是,他刚迈了一步,他想把两次看车变成一次交费的企图就被那个收费的老太太识破并粉碎了,老太太追上来说,小伙子,把车推走,放那边,那边才看影院的车子,我这一过了八点,就不看了,你留这边也得被车拖走,到时还得交双倍的价儿。
  苏云峰觉得很没面子,特别是在刘妍面前,接二连三地掉份儿,他已经看出了刘妍对他的冷淡。苏云峰没有和老太太争辩,他默默地推起自行车,移到了影院这边。车还没锁,看车的老太太就过来:先交钱。
  不是出来交吗?现在给了你,车子丢了,谁负责?
  老太太说就你那破车子,白送给小偷人家都不要,人家专要捷安特。
  苏云峰拿出四毛钱递给老太太。
  八毛,现在过了七点,一个车子收四毛,两车子八毛。
  苏云峰苦笑了一下,拿出一张十元的,递给了老太太。没零的了。
  老太太说年轻人,别玩这套了,麻烦不麻烦,说实话,你就是拿出一百的,我也找得开。可是咱们别费事了,行不?
  真的没有了,有零的我还不给你呀。
  那姑娘有零的吧?
  刘妍掏出一块钱,递了过去。
  老太太把找回的两毛连同刚才的四毛塞到刘妍手上,然后一扬手,去追另一个没付钱就跑了的中年妇女去了,还回头一指刘妍他们说,就是你们捣的乱,让人都跑了。
  苏云峰说这自行车提前收费,在我们老家还有一个笑话,我们那个村的人说话习惯用口头语,苏云峰说为了故事的真实性,我只好原版复述了,这句口头语就是不论男女老少,每一句话前面都喜欢加上个“鸡巴”,比如见面会问,你鸡巴吃了呗?答,我鸡巴早吃完了。
  有一天一个老大爷来供销社买东西,他刚放好车,看车的妇女就过来收钱,也说要先交。这大爷一听就急了,他说都是鸡巴出来再交钱,我这鸡巴还没等进,你怎么就要先交?
  妇女说不先交,到时候你鸡巴出来就跑了,我上哪找你去啊。
  故事有点粗野,刘妍还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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