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随笔三则

作者:王跃文




  王跃文:男,湖南溆浦人。著有中长篇小说多部,曾多次获得《当代》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中篇小说选刊》年度奖等奖项。拥有众多读者,但目前流行于市的二十多种署名王跃文的长篇小说,均是冒名之作和盗版之作。
  
  电脑的幽默
  
  我早已习惯了电脑写作。字词、词组或常用短句都可以飞快地联着敲出来。久而久之,用笔反而不顺手了。可电脑有时也跟我开开玩笑,叫我哭笑不得。
  我想连着打“从容”这个词,显示出的竟是“偷窃”。我疑心自己敲错了,可反复多次,仍是“偷窃”。后来软件升了级,显示出的就是两个词了,一是“从容”,二是“偷窃”。不管怎么说,“从容”和“偷窃”成了孪生兄弟。我不禁想起早几年办公室被盗的事。那天一早打开办公室,里面一片狼藉,明白昨夜有不速之客光顾了。打电话报警,公安局的人来了,他们看看这场面,说是惯偷干的。你看,这烟灰一整节一整节掉在地板上和桌子上,说明这贼干得很“从容”。一边叼着烟,一边撬着锁,说不定还哼着小曲哩!的确,如今“偷窃”是越来越“从容”了,小盗“从容”地登堂入室,大盗“从容”地攫取人民血汗。纵是新版软件,“从容”不也排在“偷窃”前面吗?
  我想打“毛病”,显示出的竟是“赞美”,风马牛不相及。可细细一想,这中间似乎又有某种耐人寻味的联系。有“毛病”的人受“赞美”的事儿并不鲜见,而真正没“毛病”的人往往得不到“赞美”,甚至还会吃亏。我想设计编码程序的人并没有想这么多,可偏偏无意间提示了生活中的某些规律。是不是冥冥之中真有某种怪力乱神在俯视苍生?更可怕的是,有些驰誉天下的人满身不光是“毛病”,还是“大病”。
  我每次打“资本”,都打出个“酱”字。我想“资本”是最常见的词,应该可以连打的,却偏偏打出的总是个“酱”。我不由得想起柏杨先生把中国称作“酱缸”的比喻。这是很伤中国人面子,却又很贴切的讽刺。再想想这“资本”,真是个好东西,但确实也有“酱缸”的味道。不少同“资本”打交道的人,就像掉进了“酱缸”里,没多久就脏兮兮的了。这些年赚钱最快的就是所谓“资本”运作,空手套白狼,可成大富翁。中国堂堂“资本”市场的所谓股市,可以说是个大大的“酱缸”,黑黑的“酱糊糊”里爬着很多胖乎乎的白蛆。
  有时候我想打的词虽然错了,却错得有道理。比方我打“含量”,显示的却是“会计师”。“含量”也许要请“会计师”来计算。又比如我打“生存”,显示的是“自下而上”。软件升级后,也是同时显示两个词,一是“自下而上”,二是“生存”。这也有道理,人们求“生存”的过程,总是“自下而上”的。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有些人“自下而上”的历程却是一个巴结讨好、吹牛拍马、见风使舵……总之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历程。
  连着打“告状”,屏幕上出现两个词:一是“街头”,二是“告状”。“街头”居然还排在“告状”前面。无意之间,电脑又破译出了中国的某种传统。照理说,告状古时候是上衙门,新社会是上法院。可是中国的“告状”自古以来就同“街头”有缘。旧时若逢贪官污吏当政,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老百姓背了冤屈,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等着上面来了青天大老爷,上街呼号,跪道拦轿。如今时代不同了,轿子改轿车,“轿速”加快,想拦也拦不住了。好在政府大门都开在大街上,前去上访,也还没离开“街头”。
  
  替有钱人着急
  
  我写作觅生,身无长物。倒是有些手头阔绰的朋友,他们却为口袋里的钱烦躁着。
  这些人当然不是最有钱的一类,余银一、二百万元左右吧。他们拿着这钱不好办,几乎成了心病。
  想着去投资做生意,左右下不了决心。干什么好呢?往大街上转转,门面鳞次栉比,做什么买卖的都有了,实在想像不出还有别的赚钱门路。弄得不好就血本无归,那就悔之晚也。这些朋友中间有的原本是白手起家的,没想到赚了几个钱,倒不知怎么办了。进而一想,手头的钱毕竟有限,干什么都只是小本生意,却得同各路神仙打交道,作揖叩头,点头哈腰。想着就烦。生意是不想做了。
  现成的思路就是炒股。可是四处一打听,没听谁说炒股赚了钱。有朋友自嘲说,炒股本是投资,如今却成消费了,而且是高消费。真正有狠的大炒家早已抽身走人,转到别的赚钱行当里去了。依然留在股市里出不来的都是些傻瓜,他们是原本财大气粗的机构股、高谈阔论的股评家、梦想再次暴发的暴发户以及亿万迷信股市可以将自己有限的血汗钱点石成金的小散户。看来,炒股也不再是明智选择了。有人说,股市的赚钱法则就是羊毛出在猪身上。拿着一两百万元钱去当猪,又何必呢?
  家有黄金,外有斗量。做保险的上门了,说你钱捏在手里干什么?买保险吧。心想保险自然好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保证自己没个不时之虞呢?可就受不了保险推销员那股热情劲儿。他们的笑容总让人感觉心里不踏实。一打听,才知道保险推销员的回扣比例大得吓人。于是你的直觉就是自己的保险费有多少白白进入了他们的口袋。再往深处想,保险费成本这么高,能保险吗?有朋友说,他见识过保险员培训班,那场面同电视里曝光的传销培训差不多。好了,保险也不想买了。
  只好让钱躺在银行里睡大觉。可是银行也不是吃素的,利息低得可怜,还得征税。银行服务也不敢恭维。银行有些规定真令人费解。有位朋友是做广告策划的,每做完一单,就有笔可观的收入。可每次都为去银行取钱伤脑筋。这位朋友是自由广告人,没有开公司。银行工作人员说,公款不能汇给个人。我朋友解释说,这是人家公司付给我个人的劳务费,不是给我个人,又给谁呢?银行说,对不起,这是上面规定的,我们没办法。我朋友问,有别的什么办法吗?银行说,按规定,我们应该把钱打回去。但是可以变通,你找个公司账户吧。我朋友没法,只好找个熟人公司的账户。每次都得这么周折一番,钱才能到自己手里。心里总是不快。让自己的钱往别人账户上过,暴露自己的财务状况,想着就不舒服。更荒唐的是银行分明知道账户是临时找的,钱还是要到个人腰包里去的,何必硬要多此一举呢?这位朋友说,想着银行这种莫名其妙的规定就烦,真想买个保险柜,把钱锁在家里算了。
  有朋友想通了,说何必自寻烦恼?置套好房子,买辆好车子,过过平常日子,算了。于是,我多了些成天穿着休闲服打哈欠的朋友。
  
  剪不断,理还乱
  
  今年的《福布斯》中国大陆富豪排行榜出来了。一百位最有钱的中国人,最富的净资产高达八十三亿元人民币,排在最末位的也拥有七亿元的财产。据说今年《福布斯》排行榜惹得富豪们不高兴,有的人还表示了愤怒。也许因为富人要纳税了,也许因为民间仇富情绪正潜滋暗长,也许因为他们担心自己的财富面临种种不确定因素。然而他们到底为什么会愤怒,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富人多起来,自然是好事。我们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去年排出的富豪是五十位,今年却是一百位;去年富豪的最低限是资产四亿元,今年是七亿元。一九九九年首次排行,富豪的最低限是资产五千万元。短短四年工夫,富豪的最低标准提高了十多倍!富豪的人数也成倍增加。中国的发展正如那首歌唱的:越来越好!
  但是富豪们发什么脾气呢?他们还要发脾气,普通老百姓该干什么去?贫富太悬殊了,老百姓只是有时候骂骂娘,心里还算想得通的,穷得叮当响的老百姓更想得通。世界上二百二十五位富豪的财产加起来,几乎等于全球五十亿穷人年收入总和的一半。全世界人民都没意见,中国老百姓瞎嚷嚷什么呢?俄罗斯的富豪们就坦率多了,几位在俄国私有化运动中大发横财的新贵早就公然炫耀:我们拥有全国半数以上财富!
  正常的文明社会,财富即是荣耀。富翁们钱赚得阳光,受人尊重。不管他们主观上怎么去想,他们的财富客观上终究是社会财富,惠泽民众。他们通常还是民众仿效的楷模,他们的智慧、勤奋和胆识是千万个家庭堂前教子的活教材。他们的产品或服务走出国门,即是他们祖国的名片。这种富翁当得多体面,哪来的脾气?
  中国的这些富翁却真的发脾气了。他们肝火何来,外人不明就里,无法置评。可以申明的是,我不会无端地仇视富人。有回,一位大学生同我说,他们同学普遍都恨有钱人。我闻之愕然,还同他理论了一番。这位同学不明白我为什么替有钱人讲话,他很是失望。
  其实我知道,道理归道理,事实归事实。现实的确为人们仇视富人提供了太多的依据。我愿意相信中国的富豪们都是商界奇才,又生正逢时,于是就规规矩矩地发达了。可我身边有些富翁的发达我是知根知底的,感觉就不一样了。知道了有些富翁的发迹史,你除了沉默,无法愤怒。特殊阶层的特权、各级领导的条子、流失的国有资产、银行的不良贷款、偷漏的税收、走私、黑幕证券,等等,共同造就着大腹便便的富翁们。比方有些银行的所谓资产管理公司不过就是绕了个圈子,最后还是想将金融腐败的后果落在老百姓头上的。很多老百姓仍然懵懂着,总以为那只是国家损失,同自己没关系。
  老百姓突然明白过来了怎么办呢?找富人们秋后算账吗?听凭时间消弭百姓心头积怨吗?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于是有些富人就着急把手中的钱统统漂白,以便混入先进生产力的行列中去。
  责编:周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