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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豆芽

作者:何玉茹




  何玉茹女,现任职河北省作家协会创研室。著有长篇小说三部,中短篇小说上百篇。
  婶婶坐在门槛上纳鞋底子。门槛约有一尺来高,婶婶的两条腿伸直在地上,腿压了腿脚压了脚,就像一只长在门槛上的胖大萝卜。本来可以进出两个人的房门,她这么一坐,一个人进出都难了。豆芽多少次想像,贴了婶婶肥胖的身体向外挤,窄窄的胸顶了门框,胸被门框硌得生疼,后背是一团热乎乎的肉体,肉体散发出刺鼻的酸臭味儿。豆芽恶心着,正欲逃脱,却忽然被婶婶拦腰抱住,更大的酸臭味儿向豆芽袭来……婶婶的抱时而是凶时而是亲,豆芽永远猜不准,但酸臭味儿是永远的,豆芽忍受住门外的诱惑,尽量不去挨近婶婶。
  门槛外挂了副竹帘子,竹帘子外面是一所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婶婶喂养的鸡和鸭子,有叔叔种下的梨树桃树。梨树桃树长大了,不用叔叔管了,鸡和鸭婶婶得天天管,因此婶婶是忙碌的,除了照管鸡和鸭子,还要做饭给豆芽和叔叔吃,还要做鞋给豆芽和叔叔穿,豆芽和叔叔穿鞋就像吃鞋一样,十天露脚趾头,二十天露脚后跟,一个月鞋帮和鞋底就分家了。就是说,婶婶一个月至少要做两双鞋,两双鞋做不上,豆芽和叔叔就要光脚丫子走路了。其实也不能怪豆芽和叔叔,婶婶做的鞋总是比脚小一码,大脚穿在小鞋里,岂是肯老实的?婶婶做鞋没准头,说话可是一句是一句的,就像扔出去的砖头,句句砸得人心惊肉跳的。但多数的时候婶婶并不说话,一双眼皮耷拉着,像睡着了一样。偶尔抬起,眼睛呈三角形,白多黑少,是一副吓人的凶相。相比之下,叔叔比婶婶要可爱得多,叔叔一副瘦身板,小脑袋,小眼睛,除了婶婶,见谁都是副笑模样。叔叔还会吹口哨,《高山流水》、《二泉映月》,还有《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什么什么都会吹。这些曲名豆芽哪里知道,豆芽是从灵姑姑嘴里听来的,灵姑姑说,吹一首《高山流水》吧,叔叔就吹《高山流水》;灵姑姑说,吹一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吧,叔叔就吹《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在豆芽眼里,叔叔就像灵姑姑家的那条狗,听话极了。那条狗的名字叫盼盼,深黄的颜色,长有一双忧伤的眼睛,听灵姑姑的,也听叔叔的,叔叔专有一种召唤盼盼的口哨,那是一声高亢的带颤音的长鸣,盼盼只要听见,就会箭一般朝了哨音而去。
  婶婶屁股下的门槛,宽窄就像她旁边的那只板凳腿,一大半屁股都坐不上。但婶婶偏不坐板凳,偏要坐门槛。豆芽知道,这是专为挡在门口,不准他出去和叔叔在一起。婶婶总是说,你爸妈把你交给我,我就要管到底,管吃管穿还要管做人,你叔不是人,他会把你带坏的。而叔叔也说婶婶的坏话,叔叔说的是:杨桂桂不是人,杨桂桂是只母老虎。叔叔的评价豆芽觉得很过瘾,婶婶的凶样子的确像只母老虎,婶婶还格外地小肚鸡肠,倘若哪一回她发现他没听她的,就立刻会写信给他在外地工作的父母,或者去学校报告他的老师,为此他已经多次受到父母和老师的惩罚了。父母给他的惩罚是不再寄糖果给他吃,老师的惩罚则是多留作业给他做,一篇课文,别人写五遍,他却要写十遍。叔叔对老师的评价是:一头蠢猪。这也让豆芽觉得过瘾,老师长了只大脑袋,脑袋上是一双直愣愣的耳朵,没有比“蠢猪”更适合老师的了。叔叔对人的评价就是这么聪明,叔叔聪明的时候,是豆芽最感到快乐的时候。
  现在,婶婶坐在门槛上纳鞋底子,豆芽坐在桌前写作业。偶尔,门外会传来一声短促的口哨,豆芽心里就一激灵,笔下的字就写错一个。
  豆芽知道那是叔叔对他的召唤。吃过晚饭,叔叔喜欢带了豆芽到灵姑姑家去,碰上人叔叔就说,豆芽要找盼盼玩儿。叔叔从不一个人到灵姑姑家去,灵姑姑家有灵姑姑的爹,那老头儿当着村支书,叔叔像是有些怕他。其实豆芽对去灵姑姑家并不那么情愿,叔叔一见灵姑姑就把他给忘了,盯了灵姑姑没完没了地说话,他只好去跟盼盼玩儿。但盼盼是个爱往外跑的家伙,一不留神它就从门缝钻出去了,豆芽只好也跟了跑。盼盼见有了伴儿,愈发跑得疯,边跑边还回头望,逗得豆芽更加拼命地追。豆芽的鞋多半都是这样坏掉的,有一次盼盼引他跑遍了全村所有的街道、胡同,回到灵姑姑家时,脚上只剩了一只鞋了。要不是叔叔背了他一条街一条街地找回鞋子,他真就再不想来灵姑姑家了。灵姑姑虽比婶婶好看些,但也和婶婶一样很少说话,尽是叔叔一个人说啊说的。这一点豆芽最不明白,叔叔的话打哪来的?见了婶婶,叔叔的话又到哪去了呢?有时豆芽看看叔叔又看看灵姑姑,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可再没意思也比和婶婶憋在家里好受,豆芽一边写一边瞟着婶婶脸前那撮乱蓬蓬的头发,只要婶婶将那头发往耳后一捋,八成就要站起身来了。但那撮头发随了婶婶手里的鞋底一晃一晃的,总也不见捋到耳后去。豆芽想,她像是一辈子都要坐在门槛上了。
  好不容易,婶婶的屁股往起欠了欠,却听得卟地一声,只是一声闷屁。婶婶总是这样,卟地一声,狠狠的,一点不躲闪,要跟谁过不去似的。
  豆芽屏住气,防御着臭气的扩散。这时他听到婶婶说,豆芽,你过来。
  豆芽不得不走过去。
  婶婶叉开腿,抱豆芽坐在自己的右腿上,然后去脱豆芽的鞋子。豆芽不由得挣扎着。婶婶抱紧了他说,又不杀你,怕什么!
  婶婶脱下鞋子,拿自己纳的那只鞋底子去比豆芽的脚,发现脚比鞋底子还长了一截。婶婶将鞋底子在门槛上一摔,说,妈的,长的比做的还快,这活儿不能干了!
  豆芽吓得一哆嗦,挣扎也不敢了,坐在灼人的大腿上,忍气吞声地任婶婶摔打。这么与婶婶身贴身的,豆芽都要憋屈死了,他想,叔叔,吹口哨吧,快快吹口哨吧。
  婶婶像是猜透了豆芽的心思,她将豆芽从腿上放下来,推搡一把说,没良心的,写作业去,今儿甭想出屋门一步!
  豆芽心里绝望着,不甘心地反问,要是作业写完了呢?
  婶婶说,写完了也不准出门!
  豆芽说,要是想撒尿呢?
  婶婶说,撒尿屋里有尿盆!
  豆芽低下头,不想再看婶婶。他的视线里,是一双露脚趾露脚后跟的鞋子。
  婶婶忽然凑过来,在身上摸摸索索的,终于摸出一块糖来,剥开糖纸,有些讨好地将糖块递向豆芽的嘴里。豆芽尝到了一种混合着酸臭味儿的甜味儿。
  婶婶说,只要你听婶婶的话,婶婶保证你天天有糖吃。
  婶婶又说,只要你听婶婶的话,婶婶保证你不穿露脚趾的鞋子。
  婶婶还说,只要你听婶婶的话,婶婶保证不再对你爸妈说你的坏话。
  最后,婶婶用她那粗糙的手指摸了豆芽的脸蛋说,豆芽你对婶婶说,你叔去你灵姑姑家都干过什么?
  豆芽忍受着婶婶的气味儿和手指,回答说,说话。
  婶婶说,还有呢?
  豆芽想想说,喝水。
  婶婶说,还有呢?
  豆芽摇摇头说,没有了。
  婶婶将脸贴向豆芽的脸,说,你叔和灵姑姑这样亲过没有?
  豆芽躲闪着,说,没有。
  婶婶用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抓住豆芽瘦小的肩膀,压低嗓门说,你要记住,他们要真这样过,老天都不会容他们的!
  豆芽背靠了门,一动也不能动,他又急又怕,眼泪都不由得流出来了。
  豆芽趁婶婶进里屋找鞋样子的当儿,还是跑出去了。叔叔正在院门外等得焦急,他说,再不出来我就自个儿先走了,叔叔每回都这样说,但从没自个儿先走过。豆芽感激着叔叔,同时又觉得叔叔其实也需要他。
  豆芽没把婶婶的话告诉叔叔,因为婶婶一再嘱咐他不要对叔叔说。他觉得这很是个负担,走在叔叔身边,便一直闷声不响着。
  叔叔问他,怎么了,作业还没写完?
  豆芽摇了摇头。
  叔叔说,没关系,你叔上学的时候就总完不成作业,但一考试就考第一。
  豆芽想到自己一考试就考第二第三,比叔叔也差不到哪里。但他闷头走着,还是没说话。
  这时天已经黑透了,街灯还没有亮起来,夜色中时而传来孩子的啼哭和大人的训斥。牲畜们也趁机肆无忌惮地叫着。村子的上空到处飘散着从厨房和牲口棚传出的味道。时而一两个人影走得近了,你看我我看你的,还没认出是谁却已经过去了。街灯的开关在大队广播室,大队广播室的钥匙由灵姑姑的爹一人掌握着,他是想开了就开,想关了就关,常常大白天里街灯开着,大黑天里街灯却关着。豆芽曾听叔叔问过灵姑姑,你爹是不是记性不好?灵姑姑一撇嘴说,好着呢,开关全看他高兴不高兴了。豆芽听了不由惊讶着,这可是全村人的事呢,他也真敢啊。
  走着走着,豆芽发现朝的不是灵姑姑家的方向,灵姑姑家住在村子中心,叔叔却带了他在往村外走,他问叔叔,咱们去哪儿?叔叔说,到时你就知道了。他觉得叔叔今晚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能变成个星星飞到天上去,叔叔的脚步也又轻又快,就像是天下最好的一个地方在等着他。
  走出村口,天显得更黑了,除了一条隐约可见的土路,树木、庄稼,高岗、沟壑,什么什么都分辨不清了。叔叔开始吹起《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曲子,悠扬的口哨声就像鸟儿一样在黑暗中自由地飞翔着。口哨能飞似也能照亮,渐渐地,眼前的庄稼显出了轮廓,高高的玉米穗子,矮矮的红薯蔓子,浅色的花生棵子,深色的豆角架子,有甜香味的甜瓜垄子,有农药味的棉花叶子……豆芽就觉得,没有叔叔村外的夜是可怕的,有了叔叔村外的夜忽然变得有趣了,他受着叔叔的感染,情绪也慢慢地快活起来。
  在一块长得望不到边的玉米地前,叔叔停下了,豆芽也随了停下来。
  挨了玉米地是一块西红柿地,西红柿地和玉米地之间是一条长流不息的渠水,叔叔就停在水泥砌成的水渠沿上,嘴里继续吹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豆芽问,你在等灵姑姑吗?
  叔叔用手指在豆芽的脑门上敲了一下,依然顾着他嘴里的旋律。
  豆芽说,灵姑姑一来,盼盼一准儿会跟来。
  叔叔点着头。
  豆芽说,你是因为怕灵姑姑的爹才来这儿的吗?
  叔叔停了吹,惊讶地问,谁说我怕他的?
  豆芽说,我看出来的。
  叔叔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豆芽说,去灵姑姑家,你从不敢自个儿去。
  叔叔笑了说,小兔崽子,那是叔叔怕你在家里闷得慌。
  夜色中,除了天上的星星,一切都是模糊的,豆芽去看叔叔的脸,也只是一圈黑色的轮廓。豆芽只好抬头去看星星。但星星也是不经看的,不知哪一会儿就看跑了,再找不到原来的那一颗了。
  豆芽听到叔叔问,你还看出什么了?
  豆芽说,你也怕我婶婶。
  豆芽觉得,黑天里说出的话,不由得就和白天不一样了,有些愣头愣脑的。
  叔叔更笑了说,我怕你婶婶,我怎么怕你婶婶了?
  豆芽说,叫我去灵姑姑家的时候,你总是吹口哨。
  叔叔说,我那不是怕她,是懒得理她,懂不懂啊你?要说怕,这世上我只怕一个人。
  豆芽说,谁?
  叔叔说,你灵姑姑。
  豆芽说,我才不信,我要是怕谁,就跟他没话,可你跟灵姑姑有说不完的话。
  叔叔说,怕跟怕是不一样的,等你长大了,怕上了一个女人你就知道了。
  豆芽说,你不怕婶婶,也不怕灵姑姑的爹,为什么不敢亲灵姑姑?是怕老天不容吗?
  豆芽说完,一阵莫名的突突的心跳。这种事似是不该被一个孩子提起的,可从离开婶婶到现在,这事就像一团乱麻,一直在他心里缠绕着。
  叔叔果然吃惊道,这话打哪儿来的,是不是你听人说什么了?
  豆芽只是摇头,却心跳得更厉害了。
  叔叔说,不对,一定是有人说什么了。
  豆芽仍是摇头。
  叔叔说,一定是你婶婶,你婶婶说,他们要是胆敢那样,老天都不会容他们。
  豆芽才不再摇头。但他一点都没觉得轻松,反而比刚才的负担还重了。他搞不清这负担的来由,很后悔自己提起这事。但后悔已经晚了,他看见叔叔在水渠沿上来来回回地走,走着走着忽然往对面的沿上一跳,又一阵来来回回地走。叔叔的口哨也不吹了,脸上的笑容像是也没了,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一双脚上,咚咚咚咚咚咚的,豆芽就觉得,叔叔变成了一头狮子,就像他看过的画书里的那头雄狮一样。这狮子正在酝酿一件可怕的事情。豆芽不能想像那事情是什么,只看见狮子身边的玉米地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狮子脚下的渠水闪烁着诡秘的白光,豆芽忽然感到身体有些发冷,牙齿也随了身体打起架来。
  这时,一声尖利的带颤音的口哨忽然响起来。叔叔显然是有些等不及了,就如同雄狮召唤雌狮一样,叔叔在召唤盼盼和灵姑姑。
  天啊,那口哨尖利的,把夜空都要划破了,豆芽抬头望去,看见星星们眨巴着眼睛,真的受到了惊吓一样。很快地,一条黑影子就箭一般地冲到了叔叔面前。叔叔弯下腰,像迎接一个孩子一样用双手接住了盼盼高高抬起的前腿。
  叔叔的目光越过盼盼,向远处望着。
  盼盼看懂了似的跳下来,一转头又朝回跑去。
  盼盼很快就把灵姑姑带来了。盼盼走路没声音,灵姑姑走路也没声音,黑暗中的两个影子就像飘过来的一样……
  接下来,叔叔眼里就只有灵姑姑了,他和灵姑姑挨肩坐在水渠边上,一只手揽在灵姑姑的身后,比在灵姑姑家的时候亲密多了。两人说话的声音也低了许多,就像有意不让豆芽和盼盼听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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