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秋纹器小究可哀

作者:刘心武




  刘心武1942年生,被人称为“文坛老字号,快乐边缘人”。1977年以短篇小说《班主任》引发“伤痕文学”浪潮,1986年长篇小说《钟鼓楼》获茅盾文学奖。近年仍创作了很多小说及散文随笔,出版有《站冰——刘心武小说新作集》等。亦致力《红楼梦》研究十多年,2005年在央视《百家讲坛》举办了《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系列讲座,出版了相关书籍。最近又开始了“红楼心语”的写作,将在本栏目陆续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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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末民初,热爱《红楼梦》的人士写下了大量题咏,以诗词的形式,对书中的人物、情节进行概括与评价。拿人物来说,几乎书里所有的角色都咏到了,连傅秋芳、真真国女子那样的仅仅被提到一次的,以及南安太妃、周姨娘那样面目模糊的,全都成为诗词咏叹的对象。与贾宝玉关系密切的小姐、丫头当然更被热咏。有一位姜祺,他写了一本《悼红咏草》,里面不厌其烦地以诗歌形式评价到书中的每一位角色,其中有一首是咏秋纹的:
  
  罗衣虽旧主恩新,受宠如惊拜赐频。
  笑语喃喃情琐琐,拾人余唾转骄人。
  
  诗末还缀有考语:“一人有一人身份,秋姐诸事,每觉器小。”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明文交代出,当时怡红院伺候宝玉的一等丫头共四位,排名顺序是袭人、晴雯、麝月和秋纹;二等丫头也是四位,排名顺序则是芳官、碧痕、小燕和四儿。这里面芳官原是荣国府里养的戏子,因为朝廷里薨了一位老太妃,皇帝规定贵族家庭一年内不能排筵唱戏,元妃也不能省亲,所以遣散了戏班,愿意留下的女孩们全分配到各处当差,芳官被分到怡红院,深得宝玉喜爱,竟成了二等丫头里的头名。在大观园尚未修建前,宝玉身边还有叫茜雪的丫头,该能列入一等,却在第八回的“枫露茶事件”过后,被无辜地撵出去了;还有一位叫媚人的,第五回出现一次,后来不复提及;还有名字与晴雯相对应的绮霰、与麝月名字对应的檀云,以及一个叫紫绡的,影影绰绰,似有若无;还有叫可人的,在故事开始前已经死掉了;另外一些丫头,林红玉(小红)戏份很多,但在怡红院充其量只是三等丫头,攀上凤姐高枝后地位才得提升;佳蕙、坠儿等在怡红院地位比小红更低;还曾经有一个叫良儿的,因为偷玉早被逐出。这样看来,稳定地留在宝玉身边,算是一等而排名第四的秋纹,读者实在不该将其忽略。
  秋纹的戏份,不算多,却也不能算少。第三十七回里,有一段文字虽然是“群戏”,却以秋纹为轴心,说那段文字是“秋纹正传”也未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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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回回目是“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主要情节是写贾宝玉和众小姐以及寡嫂李纨结社吟诗,但海棠社初起时,史湘云不在,缺了她怎么行呢?怎么很自然很合理地把她安排进来呢?于是曹雪芹精心地设计了约一千一百字左右的“过场戏”:袭人派宋妈妈去史侯家给史湘云送东西,史湘云接到东西偶然问“二爷作什么呢”,宋妈妈随口道“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湘云反应强烈:“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得”,这反应反馈到宝玉那里,也就着急起来,立即叫人去接史湘云,贾母说天晚了,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去接,史湘云午后到达,大家自然欢喜,史湘云一人独作两首咏白海棠诗,又兴冲冲跟薛宝钗熬夜商讨赏菊食蟹作菊花诗的雅集。
  这一回的两段主要情节,如果让俗手来过渡,那么像我上面这么简单地一交代,也就衔接上了。但曹雪芹誓不写平板文字,他把袭人派送东西这么一段“过场戏”,写得花团锦簇、七穿八达,使其具有十分丰富的内涵,特别是把怡红院里四位头等丫头的不同性格,还有她们之间人际心理,描摹得入木三分,而在四个人里,又特别让秋纹成为“主唱”,仅仅通过这一段文字,就使这个角色成了一个典型形象。戚寥生为石印古本作序,盛赞曹雪芹“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他的赞叹,并不过火。
  这一场戏,实在可以用现代话剧剧本的形式改写如下:
  布景:怡红院内室。早在第十七回大观园初建还没有启用,就交代那一处建筑的内室设计十分独特: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一槅一槅,或有储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俄罗斯作家安东·契诃夫既是小说家也是剧作家,他的剧本对布景的规定非常具体,他曾说,如果布景的屋子墙上挂着一把枪,那么,一定要在剧情发展到某一阶段时,让那个道具枪派上用场!他的《万尼亚舅舅》就是那么设定的,布景上挂的枪,在第三幕被万尼亚舅舅取下来射击了尸位素餐的教授。曹雪芹是比契诃夫早一百多年的、十八世纪中期的作家,他的《红楼梦》文本早有这样的特点:他前面写了怡红院室内的“多宝槅”与“嵌壁物”,那么,槅上壁里的某些道具,到后面就一定会起到作用。[幕启。场上晴雯、秋纹、麝月三个大丫头分坐各处,或缝纫或刺绣。]
  [袭人从外屋进来]
  袭人:我让宋妈妈给史大姑娘送东西去。要用那嵌在墙上的碟子给她盛东西。咦,怎么墙上是空槽子?这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哪儿去了?
  [另三人停针,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想不起来。]
  晴雯:[想起来,笑]啊,给三姑娘送荔枝时候拿去的,她们那里还没给还回来呢!
  袭人:家常送东西的家伙也多,巴巴地拿这碟子去!
  晴雯:我何尝不也这么说!偏二爷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回来。[稍停顿,望望]你再瞧,那槅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也还没收来呢!
  秋纹:[笑]提起瓶子,我又想起笑话。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那天见园子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子里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玩,巴巴地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给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
  [袭人站住听,麝月刺绣听,晴雯心不在焉]
  秋纹:[略作停顿后]可巧,那天是我跟着二爷,捧着瓶子把花进上去的。老太太见了那瓶花,高兴得无可无不可的,那时候正有不少人去给她老人家请安,老太太见人就指着那瓶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也想得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
  [袭人走动着取东西,麝月静静地做针线活,晴雯取下头发上的一丈青掏耳朵。]
  秋纹:[自我陶醉]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的……可那天怎么样呢?她竟让鸳鸯姐姐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柔。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
  [袭人拿着东西去往外屋,麝月微笑,晴雯掏好耳朵,插回一丈青,拿起绣绷子打算继续刺绣。]
  秋纹:[越发沉浸在自我快感里]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晴雯听到她这样尊称那个女人,撇嘴一笑],周姨奶奶,好些个人,翻箱子呢,在找太太当日年轻时候留下的颜色衣裳,也不知为的是要给哪一个。一见我捧着花瓶去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二奶奶就在旁凑趣儿,一个劲夸宝玉又是怎么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争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是越发地喜欢了![提高声音]你们猜怎么着?太太一高兴,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你们说说看,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得意地晃头]
  晴雯:[辅之以肢体语言,笑]呸!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麝月一旁微微点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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