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普通话陷阱

作者:普 玄




  普玄,原名陈闯,男,1968年生于湖北省谷城县,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后读北师大作家班,曾做过教师、秘书、公司经理,现任香港大公报湖北记者站记者。在《收获》、《当代》、《钟山》、《清明》、《长江文艺》、《芳草》等杂志发表小说数篇,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物多次选载。
  
  第一部分
  
  一
  左顾右盼必有故事发生。譬如我碰到马小蝉。我开车从武昌到汉口,经过东湖一段密集的树林。本来已经开过去了,我却突然刹住车,往回倒。
  我几乎倒了上千米路,就是想回头看清那个隐藏在树林中的小茶社的招牌。我慢慢倒着,仔细回避着前后来往的汽车。过往的司机纷纷降下车窗,惊奇地看我这么长距离地倒车。这条偏僻的小路,风景优美,司机们能边开车边欣赏东湖,所以车流很大。我慢慢把车倒到小茶社前面,侧头去看招牌。我看清了,这个茶社居然叫这个名字——普通话。
  我张张口,想念一下这几个字,但是没念出来,有什么东西把我堵了一下。我的嘴张了一下,还没有合上,马小蝉已经从茶社门口走过来了。
  愣什么愣?不认识了吗?她说。
  我从车窗里探出头,说,你是马小蝉吗?
  就这样,二十年后,我们又见面了。
  
  我和马小蝉是高中同学,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我是全班成绩最好的男生,按照郎才女貌的理论,同学们都认为,我们之间该有一点什么故事发生。但是没有。从高二她从外地转到我们班的那天,一直到高考结束毕业分手,我们始终没有发生什么故事。
  想不到的是,高中三年级下半学期,眼看高考,同学们焦头烂额复习冲刺的时候,马小蝉却突然公开谈起了恋爱。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和她谈恋爱的,是我们班,甚至全校最有名的混混儿——袁啸勇。
  马小蝉最终没有嫁给袁啸勇。高中毕业后,同学们都作鸟兽散了,各奔前程。我考到省城武汉。大学毕业,研究生又毕业,分配工作,娶妻生子。我慢慢地融入到这个中部地区有着八百七十万人口的特大城市,被浓浓的汉话汉腔包围,被各种异化了的南腔北调包围。家乡的事,同学的事,渐渐的淡了、远了,只偶尔有一些碎片传来。譬如我们的班主任肖文化当上政教主任了,又当上校长了;譬如袁啸勇和马小蝉一毕业就分手了,譬如马小蝉嫁给了谁了,马小蝉离婚了,等等。
  我到处找你,马小蝉一边把我朝茶社里请一边说。
  我也到处找你,我说。
  找我有什么事?我们同时问。
  我们又同时哈哈大笑。
  我们笑着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浩浩东湖,远处是墨绿的磨山,近处是一个荷花池,无数枝如盖的荷叶竞相撑绿。
  茶社不到一百平方,但是设计精致,四周开了很多小窗,每个窗都能看见东湖,仿佛是东湖中间的城堡,空间一下子显得大了一些。厅堂正中央一只香炉,燃了三枝香。
  我说,我接了总部的一个项目,要买原来你们那个襄江轴承厂,我去考察了几次,到处打听你,很多人都不知道你。打听了一个知道的,说你很多年前就离开那个厂,没有联系了。
  是,我离开那里好多年了,马小蝉要服务员上了两杯碧螺春,说,这件事我听说了,我们整个厂都在打听是哪一家公司来买我们,没想到是你。
  我哪里有那个实力?我的天!我说,买你们那片土地厂房,几十个亿,我几辈子都买不起,我只是替我们公司去买。
  你们公司有那个实力吗?她问。
  应该不成问题,我说。
  那就好,她说,前几年一个上市公司的大老板去买我们厂,市委市政府专门下了一系列文件,上万名职工天天盼着,几年下来,谁知是个骗局。他把东家的钱西家的钱挪来挪去,不停地在全国买厂,结果自己坐了牢,把我们厂也害了。
  这件事我早听说了。你找我不是为这事吧?我说。
  不是,她说,我早离开厂了,我父母也搬出来跟我住了,那个厂和我关系不大了。我找你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马小蝉从随身小包里往外掏,掏了半天,掏出一包烟来,很熟练地抖一棵出来,说,抽不抽?
  我摇摇头。
  她把烟叼在嘴上,让服务员送火来。这种烟很细很长,纯白的过滤嘴是普通烟的两倍。她点烟的姿势很美,她比二十年前更漂亮了,脖子很长,像一只白鹅那样。虽然抽烟,牙齿还是那样雪白雪白。
  我们相互看着,又都将目光移向窗外,很久没有说话。两杯茶异样地立在桌上,不知所以。
  找我什么事?我说。
  她长长地吐一口烟。
  袁啸勇……袁啸勇这个人,你还记得吗?她说。
  怎么会不记得呢?我说。
  我找你来帮忙,她似乎很艰难地说。
  把他撵走!她又狠狠地说。
  撵走他?我说,他在哪里?他在你这里吗?
  对,他在我这里,她说。
  他怎么在你这里呢?我说。
  马小蝉突然伏在桌上,用脚边跺地板边哭,一边哭一边说,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二
  袁啸勇长得并不高大健壮,但是样子却很凶。我们大部分同学嘴唇下巴上刚有淡黄色的须毛时,他的胡子已经黑茬茬一片,脸上开始长一颗一颗的肉刺。他的眼睛像甲亢患者那样突出,偶尔轮我们一眼,我们的目光赶紧闪开。
  上高一的时候,袁啸勇有一回在饭堂里和一位炒菜师傅打起来。那位炒菜师傅很年轻,血气方刚,拎着一把菜刀追袁啸勇,袁啸勇用饭碗做抵挡且战且退,后退的过程中袁啸勇的饭碗被菜刀削掉。我们围观的人一阵惊呼乱叫。袁啸勇退到操场边上,利用一棵树一闪,反手扑倒炒菜师傅,夺下刀,横着去砍炒菜师傅的脖子。我们又是一阵惊呼乱叫。如果不是学校保卫人员和其他师傅们及时拦住,那个炒菜师傅的脑壳成什么样子,那还真说不定。
  我在班上成绩排名第一,袁啸勇在班上成绩倒数第一,这让袁啸勇看着很不顺眼。有一回课外活动,我和几个同学在打乒乓球。那时候中国乒乓球队刚出了一个削球手,我们都学着打削球,我正在揣摩削球的一退一送的要领,袁啸勇过来抢我的乒乓球拍。
  袁啸勇说,你凭什么打乒乓球?
  我说,我凭什么不能打乒乓球?
  其他同学一看袁啸勇来,都退到一边。我的脖子硬着,表示很不怕。袁啸勇抓住我的衣领,把我脑壳使劲朝乒乓球台上摁。我硬着脖子不动,他突然加力使劲,我的脑壳和水泥球台猛一下相撞,周围十米之外的人都能听到咚的一下沉重的声音。
  袁啸勇说,成绩是第一名,还会打乒乓球,这个世界还有公平吗?
  我的脑壳被水泥球台子磕出一个大包,袁啸勇走后,我摸着脑壳,慢慢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从此怕起了袁啸勇。
  
  高中二年级下学期,从马小蝉转学到我们班,我就更怕袁啸勇了。
  那天下午天很燥热,我们的班主任肖文化正在给我们讲课。他正在给我们讲极限。他说,0.9,0.99,0.999,0.9999……是不是很接近“1”?没有人回答,同学们都小心地用练习本在扇风。肖文化转头在黑板上板书,边板书边说,但是,永远达到不了“1”,无限趋近。下面扑扑啦啦传来很响的扇风声。肖文化转过身来,正准备发脾气,校长领着马小蝉站在门口了。
  肖文化和校长交接完之后,领马小蝉走上讲台,给大家介绍。
  肖文化说: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
  马小蝉给大家鞠个躬,说,大家好!
  教室里一瞬间安静了,每个人都像被电击了。
  她说普通话!
  这是我们班,不,是生活在山区县的我们从小长大到十八岁第一次真真切切听到有人讲普通话!
  肖文化也呆了一下,他的粉笔掉在地上他都不知道。马小蝉说完那句话后,用眼光询问肖文化:我该坐哪里?肖文化才如梦初醒,迅速捡起地上的粉笔。
  整整一节课,教实里再没有任何一丁点儿响动,没有一个人扇风,没有一个人咳嗽,肖文化整节课没有再提问。教室上空一直飘荡着肖文化高昂空洞的声调:0.9,0.99,0.999,0.9999……这种声调浮在头顶和水面,我们却深陷水底。马小蝉,长着大眼睛,身材高挑,有着鹅一样长脖子的马小蝉,说着仙乐一样好听的普通话的马小蝉,针一样刺进我们心里,扫荡了我们此前对美女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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