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变中之痛

作者:陈映芳




  影片中有两段著名的对白,是影片最后纪子即将回东京前与小姑京子和公公周吉的对话,也可以被看作是导演对这个故事的一个表态。
  京子:哥哥姐姐他们该多留几日才对。
  纪子:大家都忙呀。
  京子:但是也太自私了。只顾自己,(葬礼一结束)马上就回去了。
  纪子:那也是没办法,回去要工作。
  京子:那姐姐你也有工作的。是他们太自私了。妈妈一死就要拿东西做纪念品,我想起妈就觉得伤心。外人还有感情呢,骨肉之间不该这样的。
  纪子:京子,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孩子长大后,总会渐渐离开父母。到姐姐那样的年纪,就会有跟爸爸妈妈不同的自己的生活。她也不是存心这样的。大家都会以自己的生活为重。
  京子:可能是吧。但我不想变成那样。那样的亲子,太冷酷了。
  纪子:也许是的。但每个人都会这样的。
  京子:你也会?
  纪子:我不想变,可也会变成那样的。
  京子:这世界真叫人伤心。
  纪子:是的,不如意的事太多了。
  (周吉劝说纪子如果遇到喜欢的人,就结婚开始新的生活,这样老人才能安心。)
  纪子:我感到我已经再也不能这样过下去了。这样下去,一个人,到底会怎么样呢?有时候,深夜里我会想到这些。一天一天地,就这个老样子过下去,太寂寞了。心底里其实在等着有什么发生呢。我很虚伪。(掩面而泣)
  周吉:不不,一点也不虚伪。
  纪子:不,虚伪的。这样的事,我没有对婆婆说起过。
  周吉:没关系的。你真是一个直率的好人。
  纪子:不是的。
  小津安二郎导演借着纪子的口,说出了纪子式的守持的艰难,并试图给那几个匆匆赶回城里去的子女们,也是给战后急速变化的日本人一个理由:“变”,是没办法的事,也没什么错。
  但是,导演自己,似乎并没有真正解决这个问题。小津安二郎本人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终生未婚。生活中的小津,最终还是拒绝了骨肉之间的那种“非亲子关系”。那过程中,必定会有种种的疑虑。也许正是内心的巨大困惑,驱使着他一而再地以战后日本社会中的家庭关系的演变为创作的题材,并有了这部《东京故事》。那里面的情感,惟其是从小津的心底流露出来的,才能够感染那么多的人,一代又一代。
  讲到这里,忍不住,要稍带着说一说影片中的几位演员(讲小津电影实在是不能不讲到里面的演员的)。《东京电影》中饰演父亲平山周吉的笠智众,是小津电影的台柱(有人说他其实是小津安二郎在电影中的替身)。影片中笠智众以四十九岁的实际年龄演七十岁的老人,那样一种无可挑剔的神韵,令人叫绝。扮演长女志繁的是杉村春子。在影片中表现得那么精明、俗气的杉村,现实中是一位理念型的、杰出的话剧(新剧)表演艺术家。她曾拒绝接受日本天皇颁发的日本文化界最高荣誉文化勋章,表现出了甚为难得的风骨节气,令其他一些以获此奖赏为荣的文化人士和知识分子们相形失色。
  最后,终于要提到影片中二儿媳纪子的扮演者原节子。有着“令人惊叹的美”和“难以冒犯的神秘性”、被誉为“日本第一大美人”的原节子,是日本电影史上的一个传奇。她曾主演过数十部影片,其中小津电影只有六部。尽管如此,她的存在对于小津的电影,却有着特殊的意义,甚至有评者说,其实是原节子造就了小津电影,没有原节子就没有小津电影。这一点,我们多少可以从《东京故事》中体味到。原节子那婉约、醇美的盈盈笑意中所包含的不尽善意和丝丝悲哀,让我们得以直观地感受到小津电影之灵魂所在。而我在这里特别想说的是,就像小津安二郎拒绝亲子关系的变化那样,在影片中为不能不“变”的命运感到不安并伤心哭泣的“纪子”的扮演者原节子,在一九六三年小津安二郎病逝后,竟就此悄然告别演艺生涯,到神奈川县镰仓市过起了隐居生活,直到今日再没在公众面前露过一面。可怜几代影迷,千呼万唤也未能将美丽的女神招回俗世。原节子因此成了日本人心目中“永远的处女”(中文应译为“永远的贞女”更妥)。几十年来,人们为原节子的隐退,做过种种的解释。而我想,“变”或“不变”,完全可能也是原节子难以面对的困惑,无论是自己在现实世界里的生活方式,还是在影迷心目中至善至美的形象。原节子选择了遁世。她将自己的艺术形象定格在小津的电影中。而现实生活中,同样地,她也选择了终生独身的生活。
  二○○四年二月于上海高校都市文化E-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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