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主义”与性别

作者:上野千鹤子 李小江




  上野:女性学是女权运动的一部分,对我们来说,不搞运动的女性学是不可能的。
  李:我能理解。在西方社会,女权运动和妇女研究具有同一性,没有女权运动的壮大,就根本不会有妇女研究的地盘;妇女研究往前走了,又把妇女运动的水平不断地提高了,它们有一个相互支撑、互为表里的关系。我早就说过,在这样的资本主义父权体制中,除了女人自己团结,几乎再也找不到其他能够帮助妇女解放的社会资源。而在我们的社会背景中,情况很不一样,我们所说的“政治”其实是很狭隘的,和国家权力密切相关,是和权力的运作和社会特权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更何况,这样的体制中本来就有它的妇女组织(妇联)。我说“和政治保持一定距离”,有非常具体的内涵,是针对我所身处的这个社会;只有在与这样的“政治”保持距离的时候,才可能创造所谓“公共空间”。在这个社会中,我们有许多支持妇女发展的社会资源,比如其他的NGO组织中的男人,启蒙思想家中的男性精英,工人运动,农村发展项目等等,我们可以在思想上结盟,互相支持;包括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传统,中国传统社会中对女性生存环境的宽容,都可能成为我们的社会资源。
  上野:虽然日本的女性是受了西方的影响,但我们研究的现象是日本社会的现象,我们面对的是日本的现实。你经常说到妇女研究的“本土化”,并且研究中国农村妇女;和你一样,我们也研究了日本的家庭主妇,因为当时占日本成年妇女比例最大的就是主妇。以往人们认为“主妇”这个阶层中没有问题,其实不是这样,就像贝蒂·弗里丹在《女性的奥秘》中说的,是“无名的问题”。我第一次把主妇阶层命名为“黑暗的大国”,没有被研究照亮的地方。我从这里开始,也是把自己的脚踏在自己的土地上。主妇研究是我们日本妇女研究中一个很大的课题,后来又碰到很多其他的问题。我使用的是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方法,比如对家务劳动无报酬问题,我使用了“无酬家务劳动”这个概念,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功劳。马克思本人根本没有谈到家务劳动,但我运用他的理论,发现了家务劳动问题。这是一个突破口,连接了“家庭”和“市场”这两者之间的关系,这个贡献很大。我做妇女研究,也是因为身为女人的实际经历。如果理论不能联系实际,就没有什么用处。不应该让女人的经历来迎合理论,相反,理论应该符合女人的经历。我们就是这样,面对日本妇女的实际问题,把双脚扎实地踏在日本的土地上。所以我不认为日本的女性学是照搬国外的。你强调“本土化”,我认为这是非常珍贵的,我们可以就这个问题谈一谈吗?
  “本土的”和“本土化”
  李:首先要澄清两个概念,一个是“本土化”,是把国外的、西方的东西“化”在中国;第二个概念是“本土的”,是你自己的东西。这两个概念在实际中经常发生冲突。比如你刚才谈到的主妇问题研究,是把欧美的女权主义方法用于分析日本的问题,可以看作是一个“本土化”的例子。你用的两种方法都是外来的,一是借用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批判,另一是运用西方女权主义理论对私有父权制的批判,在“阶级”和“性别”这两个范畴内,你与它们各自的理论没有太大的冲突,可以同时借用它们作为工具来处理日本的问题。我们那里就不一样,不能直接、简单地操作。特别是女权主义,你搞单一的性别战线,在我们那个地方即使面对妇女问题也不够用,根本无法应对诸如我们最关切的民主政治问题、区域性经济贫困问题、社会综合发展问题等等。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城乡两极分化问题,农民没有合法的就业身份,在这些重大社会问题都没有解决的情况下,你怎么去要求单一的妇女权利?日本的主妇问题有一个很高的社会平台,就是平等的公民权利和较高的生活水平。我多次讲过,妇女权利是一种很奢侈的要求。对我们来讲,做妇女研究,困难很多。说实话,二十多年来,走在这条路上,没有一棵大树可以靠着乘凉。尤其是女权主义,它是我们可以借用的武器,却从来就不是我们可以依靠的理论基础。
  上野:我们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大树。
  李:可是你有很大的选择空间。比如,在你那个并不喜欢马克思主义的国家,你可以公开声明你是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者,国家不会给你压力;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女权主义,没有人到你那里去对你指手画脚。更何况,你们的社会制度和价值判断与欧美的体制是接近的,女权主义因此可以更直接地成为你们的理论基础。
  上野:我要消除你的一个误解。你提到了中国和西方的区别,也许你看西方太平面化了。你说的“西方”指的是谁?
  李:(笑)我知道你一定会这样问。我说的是“欧美”,当然欧美内部也是多元的,也不一样。欧洲学者也问过我,你说的“欧洲”是英国还是德国?
  上野:我解释一下日本的情况。日本的女性研究的确是受到美国的影响,但美国的女权主义者根本就没有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在发达国家里,日本是马克思主义渗透和影响得比较多的国家。日本对马克思主义做训诂式的研究甚至超过他的祖国德国。这要有几个条件,首先是要有一批先进的男性马克思主义学者。把马克思主义运用到女性研究,还要重新进行批判的整理。我们使用它,主要是用了它的阶级分析方法。日本社会是一个中产阶级大众化的国家,刚才你讲到政治、阶层、城乡、贫困,还有多民族问题,这些都是中国很复杂的问题,从这点看,日本的问题似乎比较好办一些。
  民族主义背景
  李:我也是这样想的。待我回去以后也许可以做一件事,从性别制度入手,从我接触到的一个个“人”的故事,谈谈我对日本的看法,就叫“我看日本”。这次在日本去了这么多地方,跟底层也跟学界交谈,涉及到许多话题,从民族之间的历史恩怨到不同个人的各种经历,几乎无所不谈。包括我们今天的对话,跨越了民族和意识形态的隔阂,涉及到各种“主义”,真是很难得。
  上野:可是我们没有时间谈民族主义。
  李:民族主义其实是我们交谈的背景。我们各自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在漫长的生活和学术道路上,虽然国家不同民族不同,但几乎都是在面对着这众多的“主义”说话,不断探索,不断地做出我们自己的选择,今天终于“碰”到一起,把我们身后那个巨大的“背景”都带到这张桌子上来了。
  上野:不光是背景,还有整个二十世纪。
  李:是呀。社会主义/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还有民族主义……所有这些“主义”共同结构起二十世纪的主题。还有一点,我们都是东方的学者,又都是女性学者,对所有那些来自西方的“主义”进行我们的点评,发出我们的声音,这是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上野:(笑)真是这样,这是一次“历史性”的对话呢。你最好赶快把你的想法写出来,这样我们两个距离很近、心理上遥远的国家就会慢慢接近了。通过我们的对话,你让我看到了我们的背景是很不一样的,这一来,我们之间相同的地方和不同的地方都看得很清楚。
  (《走向女人》,李小江著,河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父权体制与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之女性主义》,上野千鹤子著,刘静贞、洪金珠译,台湾时报出版公司一九九七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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