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阶级、性别与民族国家

作者:李小江 白元淡




  白元淡博士曾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韩国民众民主运动的中坚骨干,领导工人运动和女工运动,遭到那一时期独裁政府的通缉长达三年,现为韩国圣公会大学中文系教授,是“东亚文化共同体”的积极倡导者。
  白元淡(以下简称白):你这次是从日本坐船过来的吧?走了好几天,很辛苦。
  李小江(以下简称李):从日本福冈经釜山过来,乘船和火车。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出游方式,渐渐地从一种文化过渡到另一种文化,看到一种主流文化从强色到暗色,逐渐褪色乃至消失,同时看到另一种文化逐渐从弱势变成强势。在进出国境的交接地带,可以清楚地看到两种文化的汇合,很有意思。坐飞机就不一样,很快地从一个文化中心到另一个文化中心,根本看不到这种变化中的丰富“色调”。
  没想到来韩国会遇到你。很高兴认识你,并且通过你了解你的学校和你的父亲。在我没有接触你之前,有人跟我说过,说我们两个人很像,都是大个子,性格和气质很接近,既做研究也做组织工作,和现在大学里那种比较纯粹的学者不大一样,不是学院派的教授。我们比较多地关注社会问题,尽管都在做妇女研究,但是目光和立场都没有局限在“妇女”中,不是单一的女权主义者。我们两个人都比较“本土”:我是中国的“本土派”,白教授是韩国的“本土派”,这一接触就可以感觉到。
  白:昨天在你的讲座之后,韩国学者提了一些问题,但是太一般化了,是西方学者经常提出的问题。我以为还有一些更重要的问题,可能是西方学者不会关注到的,比如东北亚问题,我们怎么合作以及合作的方法,这很重要。昨天你和申荣福先生(韩国民主运动的精神领袖,被誉为“韩国的鲁迅”,曾坐牢二十年,现为圣公会大学教授——编者注)交谈,他批评了韩国学院派的女性学者:照搬西方的理论,不联系韩国社会现实,很少关注韩国自己的妇女问题。
  金美兰(以下简称金):其实韩国的妇女问题很大。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是潜在的,韩国的妇女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也受到传统性别观念的压抑。
  
  民主运动与工人运动
  
  李:我的问题是,就你的家庭出身和个人经历而言,你怎么会想到去关注社会底层人们的生活?我知道你是韩国民主运动和工人运动的领袖之一,那你是怎么看待阶级和性别问题的?
  白:上个世纪七十——八十年代,我搞运动的时候,关心的是韩国社会上普遍关注的问题。当时,工人的状态很不好,很苦。我在大学里就搞学生运动。硕士研究生毕业后,我当过出版社的经理,做过大学讲师,还有就是到工厂去,和女工们一起工作,了解她们的生活。我去的是一个制箱包的工厂,我没有什么技术资本,只能干一些打下手的活。白天在出版社做经理,晚上就去工厂打工。打工的经验对我来讲非常重要。因为,当时我们最关心的就是工厂的状况。一九八○年五月十八日“光州事件”失败了,这是一次反对美国占领、反政府独裁的民主运动。这之后,美国和韩国政府对“光州事件”参与者的压制非常厉害,民主运动一下子落入低谷,我们不得不休整一段。很多民主运动积极分子,不只是我一个人,就到工厂或者农村去了。当时我二十五岁,写了很多文章发表在杂志上,因此很有名。我去工厂,是想为民众民主运动寻找到新的空间,探索新的方法,像是戴着面具跳舞。我与工人运动的领导人都很熟悉,他们也说我在跳“面具舞”。
  我们最大的困难是,韩国是反共产主义的国家,工人们因此不能说自己是“工人”,不能说自己是“劳动者”——“劳动者”被看做是马克思和共产党的名称——工人们只能说自己是“勤劳者”(笑)。
  李:是这样?这可真够麻烦!我知道那个时期台湾地区的妇女运动不能说“解放”,没想到韩国也有类似的问题。
  白:我们到工厂去是违法的,只能秘密地去,如果被当局发现了,就要坐监狱,说是违反了“国家保安法”。最危险的是一九八六年一月,我正在组织一个工厂区的工人斗争,准备在三月底有所行动,二月被发现了,要抓我,只好逃走了,隐身埋名三年,因此不能公开参加一九八七年的民主化运动。当时,我们学校外面的工厂区就很活跃,叫第一工团,可是我进不去,只好在外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李:当时男工女工都在一起吗?
  白:都在一起,没有特别强调性别问题。韩国的男性工人集中在重工业领域。汉城江西北、江西南有三个工厂区都是以轻工业为主,主要是女工,所以我每周两次去那里。当时,韩国民主总工会还没有成立——一九九○年民主化运动胜利后才成立的——那时的组织叫全国工会协会。一九八八年底,我们这些被通缉的人都解放了,我做了全国工会协会的组织部长,一个月以后又改任联络部长(“联带事业”),这是因为统一战线的工作很重要,要联合工人和农民的力量,把学生运动和民主力量团结在一起。一九八九年五月我结婚,我的丈夫也是搞工人运动的。
  李:你们当时的目标是什么?
  白:当时,我们的目标第一是反独裁,第二是反帝国主义。当时的韩国政府是军事独裁性质,全体韩国人民的斗争目标就是结束军事独裁。那么,谁是这场斗争的主体呢?我们认为是工人。
  李:也就是说,你们是想借助工人和农民的力量去推翻军事独裁政府,并不是为了工人或农民自身的具体利益。
  白:独裁政府在经济上也是受垄断财团的控制,工人和农民反对独裁政府的斗争同时也是反对资本剥削的斗争,有共同的利益。工厂区的斗争主要是对抗垄断资本,工人也受到权力的压迫。当时我们的问题是怎样动员和组织工人的力量,发动他们起来反对独裁。全国的工会组织建立以后,一九九四年四月我回到家庭,因为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工会组织内部的帮派问题非常严重,我适应不了。民众民主运动被视为“非法”的时候没有这个问题,合法化之后,反而在自己内部闹帮派,我对付不了。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有许多人当时搞民主运动并不是从工人和底层人民的利益出发,他们当了国会议员以后也就满足了。我很失望。
  这时,正好我怀孕了,而我一天几乎要工作二十个小时。生了孩子以后,我想休息一下,停下来,好好想一想,寻找新的道路。我的工作主要由我丈夫去做了,他现在还是全国工人运动和左派运动的领导人。一九九三年,我重新回到学校工作。生了孩子以后更忙了,家里没有活动空间,所以我读了延世大学的博士班,希望找到新的空间。过去,我们搞阶级斗争支持了民主运动,现在需要寻找新的方向。一九九六年毕业,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中国新时期后现代文学批评理论研究”。二○○○年,我做了大学教授,将研究方向转向东亚,关注东亚联合与合作的方法。二○○一年开始我组织了“东亚文化论坛”,是出于“共同体”这个思路。我跟中国学者联络,主要是想了解中国的情况。
  
  妇女与民族国家
  
  白:说到中国女性问题,在我看来,最重要的还是底层妇女的问题。拿上海来说,有些外企女性的地位已经很高了,但是外企中的打工妹地位就很低,还有下岗工人的问题,都很严重。我参加了上海一个女性研究会议,谈到“身体写作”问题,也谈到性别问题,但在我看来,最重要的还是阶级问题。第二次“东亚文化论坛”去年底在北京召开,有学者提出,起初社会主义中国动员广大妇女参加社会工作,并不是为了妇女解放,而是国家利用了妇女劳动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国家建立的一系列相关法律措施,对妇女是有好处的。我不知道你怎样看这个问题?我看这样解释仍然没有一个群体的立场。
  我搞工人运动时就发现,在工厂区里,人们的利益好像是一致的,很团结;但是工人运动结束后,工人与知识分子的关系立刻就紧张起来,我觉得这才是最让人为难的事。我们当时的目标是组织工人自己起来,要听到他们自己的声音,要代表工人的利益,但是,你其实不能代替他们发言,不能去做他们的领导,最终还需要工人自己为自己争取权利和利益。
  李:在民族和阶级之间,我非常看重民族问题,这也是我做东北亚研究的一个重点。我们谈到了性别,谈到了阶级,却可能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民族。说到东北亚这个区域,你回避不了“民族”问题,无论你说阶级问题还是性别问题,都必须考虑到民族身份这个背景。比如刚才你谈到“妇女被国家利用”,问题就会出来:你被什么国家利用?你的利益与国家利益是一致的还是背离的?不能一说到“国家”就一定是与妇女利益对抗的。在中国就不是这样,中国的妇女是为解放国家出了力的,或许这是一个互益的过程?作为一种整合民族利益的力量,当时的中国其实非常孤立非常困难,它要对付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敌视和封锁,也要对付来自苏联的压力和封锁;不仅要解决吃饭的问题,还要力争富强起来。作为这个民族整体中的女人,她的群体利益和个人利益与这样的民族国家有契合之处。换一种说法,也可以看做是妇女在“民族”的旗帜下与国家结盟。这不是社会主义中国的创举,近代维新变法之前已经有了这个基础,是外敌的入侵为中国妇女与民族国家的结盟创造了历史条件。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国家动员妇女参加社会劳动,是一致“对外”的;但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做是妇女借助国家的力量对付传统父权家庭,其矛头是“对内”的。如果你把妇女与国家看做是二元对立的关系,那就错了,那是西方女权主义的看法,因为在她们生活的社会中,女性(包括女权运动)从来就是边缘化的,国家没有义务主动帮助妇女获得解放,在战争期间动员她们外出工作,战后就让她们回家——这种关系倒更像是单纯的“利用”,因为妇女并不能从战争中获得什么好处,即使是获得了一些“解放”,也是暂时的,战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她们不得不从头开始,因此就有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新女权运动。
  顺便说一句,你刚才谈到“打工妹”,还有分化问题,这还都是比较传统的问题,用马克思的理论是可以做出解释的,基本上还是生产力、生产关系和分配制度问题。今天的问题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不是一个单一的经济利益问题。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人们今天不大说“底层社会”了,更多说的是“弱势群体”。差别在哪里呢?过去我们说的“底层”,完全没有政治地位,没有政治上的发言权,从政的渠道是堵塞的。今天不同了,即使是在不那么民主的国家,一般公民,无论职业无论贫富,也总有一些可以参与政治的渠道或发出声音的机会。很多国家的公民有普选权,你可以通过投票参与政治,可以通过法律手段,也可以通过自己的政党或行业工会的代表,尽管这些代表都或多或少有“变质”的嫌疑,但毕竟这个渠道是合法的和畅通的。你还可以通过报纸、电视、网络……这在过去是没有的。
  在社会改革过程中,比较过去而言,工人和农民这个群体在政治上整体性地“边缘化”了,这与资本地位的提升有关。他们中间有部分人成为“弱势群体”,这个群体中的人员是流动的,相对个体化的,恐怕不是过去我们使用的“阶级分析”方法能够解释的。特别是在“全球化”进程中,各国工人的利益发生了分化;即使在国内,工人的利益也不完全一致,白领和蓝领,外企和国企中的工人,不同行业之间,其具体利益甚至可能是冲突的,不完全是一个简单的“共同反对资本压迫”的问题。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们的确应该寻找新的方法做出新的解释。
  又比如女权主义,我讲过,在妇女已经普遍获得法律地位的今天,无论是用作斗争武器还是作为分析工具,它都显得有些“过时”,太陈旧了,跟不上妇女进步的步伐。在争取男女平等权利方面,它还可以派上用场,但却应付不了今天这个世界上错综复杂的社会问题,包括妇女自身的问题。今天你在欧洲、美国用它,也还说得过去,因为在那里诸如民族、国家、贫困、战争与和平这样复杂的问题不突出,“阶级”的概念也模糊了,即使说到工人阶级,也不是什么“底层”或“弱势群体”,工会的力量大得很,比如英国工党就是一支很强的政治力量。许多工人挣得钱也不少,你怎么用传统的阶级分析方法去界定?显然,在今天,用单纯的阶级斗争方法,你解决不了复杂的社会问题;用单一的女权主义方法,你也解决不了哪怕仅仅是女性的问题。
  
  民族问题与东北亚研究
  
  李:尤其是在东北亚这一块,重要的问题是民族/国家,战争与和平。它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地域性特征,各国之间相互依存的相关性非常明显;二是它的历史特征——历史问题至今是一个现实因素,对这块土地上所有的人仍然产生着非常直接的影响。在这里,历史又有两个具体的内涵:一是汉文化这个根,这里曾经是“泛汉文化圈”;二是近代以来日本的殖民和侵略战争,使民族问题格外突出,远在阶级和性别问题之上。这里的民族问题,与移民国家如美国的问题很不同,在这里,民族问题就是国家问题。朝鲜半岛和日本几乎都是单一民族国家,民族/国家问题胶合在一起,使得这一地区的阶级和性别问题别具特色。尤其是性别问题,其实很少有能够周旋的自在空间,这或许也是日/韩这两个国家传统的性别制度至今仍然相对完整的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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