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战争的记忆与叙述

作者:王 成




  《风音》倾注了目取真俊对冲绳现代史的思考。小说平行叙述了发生在不同人物身上的故事,人物的经历尽管不同,但是他们都和冲绳有着密切的联系。
  一个炎热的夏日,生活在日本本土的和江不堪丈夫的家庭暴力带着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雅志回到自己的故乡冲绳一个偏僻的小渔村。跟随小伙伴们钓鱼的雅志被一种奇异的风声吸引。小伙伴告诉他那是风葬场悬崖上的头颅发出的声音,那个头颅是战争中死亡的“神风敢死队员”的尸骨,当地人把头颅叫做“哭泣的头颅”。与此同时,东京的老妇人藤野来到了这个偏僻的渔村。“哭泣的头颅”发出的“风音”时常勾起清吉老人对战争的回忆,冲绳战役当中,他的父亲冒着美军的炮火把海边的一具“神风敢死队员”的尸体背到风葬场,为此受伤而付出了生命。藤野来找清吉了解遗骨的线索,可是清吉却有意回避,因为他曾经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在帮助父亲搬运尸体时,偷拿了死者的一支钢笔。
  曾几何时,村民们把“哭泣的头颅”当成了本地的守护神。由于孩子们的游戏,“风音”神奇地消失了。村民们不了解真相,却把责任归咎到藤野的头上。藤野怀着愧疚的心情离开村子的时候,“风音”恢复了往日那哀怨的哭泣声。
  这篇小说像叙事诗一般,在充满神奇魅力的自然背景下,叙述着冲绳(日本)人对于战争和暴力的记忆。《风音》的叙事并未局限于冲绳的内部,通过藤野夫人的登场以及冲绳妇女和江的回乡,目取真俊在小说中导入了日本本土的视角,把文学空间从冲绳扩展到整个日本,在挖掘冲绳(日本)人的战争记忆深层的同时剖析了近代日本与冲绳的矛盾纠葛。
  战争结束后直到今天,许多死者的家属仍未找到亲人的尸骨,而冲绳岛上到处可以看到战死者的遗骨,这些遗骨逐渐风化消失到泥土里。战争的记忆也会随着白骨的风化而消失吗?从山野、海滨发出的“风音”时刻震撼着冲绳人的心灵,有人把它当成冲绳的守护神,有人却害怕听到它,“说每当听到风音都会感到痛苦”。连孩子们都会本能地感到“哭泣的头颅”有一种神秘的魔力。记忆已经渗透到冲绳这块土地的自然景物之中,生活在这里的人触景生情,随时都会唤起对于战争的记忆。
  《风音》对于战争记忆的叙述都是通过心理描写展开的,清吉对于“哭泣的头颅”的真相犹豫再三还是把记忆封存起来,他似乎在等待吐露真相的机会。一般认为记忆属于过去,是对过去的保存。其实并非如此,记忆作为一种存在,是一种被现实化的形式,不仅包括过去、现在,而且包括未来。目取真俊的小说的创新在于利用记忆的物化原理,表现出小说人物的战争记忆。有人说借助生命或者文字记忆是长存的,但是,帮助打开记忆之门的往往是一件物品,一个契机。小说中清吉老人深藏的从“特攻队员”尸体上偷来的那支钢笔成为封存和打开记忆的契机。当他知道自己深藏的那支钢笔的主人就是藤野夫人寻找的加纳真一时,他的内心产生了动摇。他了解真相也觉得应该把真相讲出来,让遗留在冲绳的遗骨回到自己的故乡。可是,面对来自日本本土的藤野夫人;六十年来饱尝战争记忆之苦的清吉却没有勇气讲出真相。清吉老人为什么犹豫不决呢?对于他的顾虑小说中是这样叙述的:
  哭泣的头颅对自己来说已经成为连接父亲和战争记忆的难以忘却的存在,同样,她也是由于深厚的因缘被吸引到村子里来的。如果这支钢笔交给她的话,她就能实现期望已久的重逢。能够帮助她实现这个愿望不是自己最好的选择吗?然而,这意味着风音会永远从村子里消失……
  他知道经过六十年的岁月这些遗骨已经成为村子里不可缺少的存在,人们尽管被战争的记忆所折磨,但是已经离不开记忆的陪伴,它甚至已经成了冲绳人赖以生存的精神财富。
  我们可以看出目取真俊赋予了“风音”深刻的象征意义。
  
  叙述与失语
  
  战争的经历者如何叙述自己的记忆?小说通过来自本土的藤野夫人和冲绳老人的交流做了细致的描写。垂暮残年,身患绝症的藤野决定完成自己未了的心愿,寻找初恋情人战死在冲绳战场上的遗骨。在寻找恋人遗骨的过程中,她对于自己在战争中的思想和行为有了新的反思。她曾去参观卢沟桥和南京,也曾与受害妇女交流,在中国的所见所闻使她的灵魂受到震撼。她深感到自己应该对那场战争负责任,开始反省为什么自己会诚心诚意地把亲人推上战场。她也曾经到军工厂参加劳动,很显然加工出的炮弹被用到了杀人的战场上。她明知道自己的丈夫曾经在侵略中国的日军中服兵役,却没有勇气追问丈夫在战场上的所作所为。每年六月二十三日的冲绳战役纪念日,参加战争死难者追悼仪式,藤野能够感受到冲绳人对于日本本土人的复杂感情,她感到“内疚”,但是也很无奈。小说对藤野夫人的描写令我们感到疑惑:“二战”结束已经近六十年,战争中死去的人或者活下来的人,他们在沉默中隐藏的真实声音是什么?他们拒绝叙述,宁可失语。我们无法听到他们真正的声音,更无法理解他们的真实想法。
  藤野夫人有一种紧迫感,她担心自己死去的话,有关自己的恋人、丈夫的战争经历就会永远消失。她迫切想找到初恋情人的遗骨,追寻记忆去理解死者的心声。但是,她却不愿意把自己为什么要到冲绳去的真实原因告诉儿女。她觉得即使想把自己的战争记忆讲出来,儿女们也不会理解。更让她厌恶的是自己没有信心能够准确地表达战争的记忆。小说的叙述告诉我们不仅是日本本土经历过战争的人,冲绳的老人也同样不愿意把自己的战争记忆讲述给后代。目取真俊指出了语言叙述的不可靠性,他通过小说人物的困惑指出对于战争记忆的叙述,语言反而成了障碍。同时也揭示出面对战争记忆的叙述问题, 日本人的心理总是犹豫不决,暧昧不清。可以看出日本人一直徘徊不定,找不到叙述战争记忆的有效方法。
  《风音》的叙事中插入了小说人物对日本侵华历史的反思,展示出目取真俊全面把握日本近代历史的功力。藤野夫人悔恨没有让丈夫把侵略中国大陆时从军的经历讲出来。她知道丈夫不愿意触摸那段历史,也就没有追问。但是,把战争记忆完全封存起来,一生保持沉默的丈夫,在看到有关昭和天皇去世的电视报道后,流露出“昭和天皇本不应该这样死的”。这句话涉及到了昭和天皇的战争责任问题。尽管作者轻描淡写,但是,小说揭示了那些在战争中参加天皇的军队侵略过中国的日本人之所以沉默或者失语,就是因为作为大本营最高统帅的昭和天皇竟然被免去了战争责任。他们给受害国造成了战争的创伤,良心上经受着战争的记忆煎熬,却找不到叙述的语言和叙述的机会。通过小说我们可以看出目取真俊对待日本的侵华历史态度是明确的,在他的作品中指出了冲绳人作为侵略过中国的日本人,也曾受到美军和日军的伤害,具有被害者与加害者的两面性。但是,冲绳人不应该以受害者自居,只叙述受害者的一面,应该面对历史反思自己的战争责任,取得亚洲被害国人民的宽恕,只有这样才能从战争记忆的梦魇中解脱出来。
  目取真俊调动文学的想像力有效地表现了个体的战争记忆。他把冲绳的战争记忆通过身体的变形,通过土地的记忆表现得形象而且真实。他的小说解构了战后一直流行的冲绳作为受害者的“集体记忆”,挖掘出冲绳作为加害者的个别记忆。他通过文学作品告诉读者:经历过那场战争的冲绳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忆,但只有人们真正从自己的记忆中找出个体的责任时,像冲绳战役那样的悲剧才会避免,冲绳人才能真正自立。在文学越来越边缘化的今天,目取真俊相信文学的力量,他要用文学激励人们对战争记忆的重视。
  二○○五年十二月五日于首都师范大学
  (《水滴》,目取真俊著,林涛译,《外国文学》二○○二年九月;《风音》,目取真俊著,株式会社Little More二○○四年四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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