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巴别尔之谜

作者:王培元




  苏联作家爱伦堡说他“就像徒弟对师父一样崇敬”巴别尔。当年,他作为记者长期住在欧洲,几乎结交过同时代欧洲所有大作家、大艺术家。他说与曾以虔敬心情读过其作品、比他年长许多的作家,如高尔基、托马斯·曼、布宁、安德烈·别雷、亨利希·曼、乔伊斯等人相见,“看他们就像看远山的峰顶一样”,而去见《骑兵军》的作者巴别尔时,他竟“激动得像一个在通信过程中萌发了爱情的情人,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对象一样”。
  据《骑兵军》(插图本)编者王天兵先生介绍,《巴别尔全集》英译本二○○一年在美国出版时,包括厄普代克(Updike)、佩雷(Grace Paley)、奥捷克(Oyzick)、罗斯(Roth)、弗兰荇(Francine)、布鲁姆(Bloom)等大作家在内的三代作家、评论家,竞相撰写书评。当他们还是文学青年的时候,就看过巴别尔的《骑兵军》,并怀着对作者的崇拜、景仰而逐渐成熟起来。罗斯第一次读《骑兵军》时,吃了一惊,竟然从床上掉下来。从许多回忆巴别尔的文章、研究他的论文和他的新译本的书评中,可以发现,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这些作者或从与巴别尔初次见面的难忘印象说起,或由第一次读《骑兵军》的震撼与沉醉着笔;字里行间都流露出谈论情人般的无比倾心和迷恋深情。
  一九五五年版《巴别尔短篇小说集》英译本序言作者批评家垂灵(Trilling)说,三十年代初读《骑兵军》英译本,发觉这是一部具有伟大能量和魄力的天才作品,不禁感到了本能的震惊。《巴别尔全集》英译本二○○一年出版后即成为畅销书,以文笔谨严著称的女作家、著名文学编辑弗兰荇在为此书所写的评论中,一开始便回顾了学生时代第一次“遭遇”巴别尔时的情景,那年她才十八岁。巴别尔的简练,立即让她想起自己所崇拜的海明威;但她以为,巴别尔的文字决无海明威的“滥情和自恋”,却把暴力写得那么“性感十足”。她说:“(翻译巴别尔的)译者不仅要认识到、而且要能够再现巴别尔为他的奇特而雄辩的小说每一个字倾注的心血。倘非如此,就是犯罪。”几十年后,她还能大段背诵那些让她痴迷的文句。爱伦堡就说过,巴别尔不同于任何一个作家,他善于用两三页写出似乎需要一本书来写的东西,有时一句对话便能揭示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另一位美国女作家佩雷甚至认为,《骑兵军》虽薄薄一册,却相当于三部长篇小说的含量。如果说海明威写的只是冰山一角,那么巴别尔则用他的炉火纯青的语言魔术,把整个冰山锤炼成了闪闪发光的钻石。
  曾获得过欧·亨利奖、小推车奖(Pushcart Prize)等多种短篇小说奖的美国作家麦克唐纳德(MacDonald),与王天兵先生谈起包括大作家在内的一些作家时,都说是“不错”;提到奈保尔、库切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也只是说他们是“好作家”而已。但当王先生向他展示为编辑出版中文版《骑兵军》搜集到的和骑兵军有关的历史图片,以及新发现的巴别尔谈创作的佚文时,他立刻眼睛发亮,兴奋地跳起来,飞快地跑进复印室,将文图立即复印下来,如获至宝地珍藏起来。
  巴别尔多次表示,“人的幸福是主要的”;还对爱伦堡说过,“人活着就是为了快乐,为了同女人睡觉,为了在热天吃杯冰激凌”。不幸的是,命运给予他的幸福和快乐非常短暂——一九四○年他被以莫须有的罪名秘密处决,至今不见尸骨。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巴别尔赢得了愈来愈大的世界声誉,甚至成了让那些卓有成就的作家敬佩、崇拜、迷醉的“作家中的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金玫瑰》的作者)曾与巴别尔一起度过一九二一年夏天,他说因为巴别尔的存在,那个夏天变得格外令人难忘,“我们都生活在他的天才的轻微的反光之中”。一九六四年爱伦堡在莫斯科举行的巴别尔诞生七十周年大会上指出:“我不知道有哪一个国家,有哪一位作家,感受不到巴别尔真诚的和人性的力量,而不热爱他。”
  巴别尔及其《骑兵军》,究竟有什么魅力,会让这么多人如此心醉神迷?
  海明威认为,世界上只有两种作家,经历过战争的和没经历过战争的。因为战争是最好的小说题材,它集中了最密集的材料,让情节加速,能把你一辈子经历的所有一切浓缩其间。但这位以文风简洁著称、自视甚高的作家又心悦诚服地承认,有一个描写战争的作家比他更厉害。这个人,就是巴别尔。他曾对爱伦堡说过,“我从不觉得可以用字数来判断一部作品……但看完巴别尔,我觉得我还应该写得更凝练些”。
  巴别尔一八九四年生于俄国南方城市、以民族大熔炉著称的敖德萨。他是犹太人,精通包括英语、法语、德语、希伯来语、意第绪语、俄语在内的七八种语言。少年时代就博览群书,除阅读俄国十九世纪的文学大家外,还通读过狄更斯、莫泊桑等英法作家。十五岁就曾用法语写过小说,十八岁发表用俄语写的小说处女作,成为高尔基最赏识的少年天才。这个年纪轻轻的犹太书生,却经历了他那个时代的全部战争:他二十二岁志愿到罗马尼亚前线,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二十四岁只身一人冒死从敖德萨到彼得格勒,加入苏维埃的契卡(克格勃前身);然后又参加内战,二十六岁跟随布琼尼统率的能征善战、剽悍凶猛的哥萨克骑兵——苏维埃红军第一骑兵军,侵入波兰。《骑兵军》就是根据他在苏波前线的征战经历创作的。而这场战争极其特殊——这是在人类历史上驰骋了几千年的骑兵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会战,马刀成了主要兵器。这也是二十世纪第一次输出意识形态的战争,是决定二十世纪欧洲命运、影响世界政治格局的一场战争。苏军先败后胜再败,波军先胜后败再胜。东西方持续半个多世纪的“冷战”,由此开端。
  已经在一九二三年创作出名篇《敖德萨的故事》的巴别尔,终于通过哥萨克骑兵确立了自己真正的语言和风格——《骑兵军》包容了他终生推崇的托尔斯泰的悲怆辽阔,果戈理的明丽强悍,福楼拜所代表的法国文学的严谨精确,以狄更斯为首的英国十九世纪长篇巨著的恢弘博大,敖德萨原汁原味的俚语的幽默生动,犹太《塔木德》经卷的玄妙、言简意赅。所有这些,都因哥萨克剽悍粗犷的烈酒的注入而遽然化合、沸腾,使他的诗才、小说天才,突然在一九二四年宛如春天里绚烂的鲜花一般,绽放开来。苏联作家费定说,当时莫斯科的《红色处女地》、《列夫》、《俄罗斯现代人》等文学杂志的编辑部,被巴别尔的稿子“塞满了”,编者和读者“都被他迷住了”。年轻的文学作者和文学初学者们,对巴别尔简直奉若神明。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一些“敖德萨的文学学徒”,众星捧月地围着他,如影随形地追随着他。《骑兵军》出版后,以其形式的奇特与意蕴的深邃,令世人震惊。巴别尔一举成名。他被称为“技法超群”的“文学的征服者”,“最有才华的俄国小说家之一”。连文学观念有教条化倾向的“拉普派”批评家,对《骑兵军》也极力赞赏,认为作品“具有惊人的简洁,擅长三言两语刻画丰满的形象,……语言无与伦比”。
  更有意思的是,巴别尔和苏联电影大师爱森斯坦,同时发明了蒙太奇手法,而他的手法比爱森斯坦的更成熟。一九二四年在电影《罢工》中,爱森斯坦把屠杀工人的场面和屠宰场杀猪的场面交错剪辑在一起,第一次实践了他的“杂耍蒙太奇”理论。而《骑兵军》正成稿于一九二四年。首篇《泅渡兹勃鲁契河》,一开始描写骑兵夜渡,天风夜象之壮观,仿佛托尔斯泰笔下混茫壮阔的俄罗斯大地。紧接着的屠犹场面,又会让人想起波兰裔导演波兰斯基二○○二年的写实影片《钢琴师》。巴别尔用文字把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面拼接在一起, 堪称战争文学之“绝唱”的《骑兵军》,就这样在蒙太奇的变幻中,轰轰隆隆地拉开了帷幕。在巴别尔的笔下,血腥和暴力升华成诗和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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