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短长书

作者:王 诺等




  唯发展主义批判
  
  王诺
  爱德华·艾比是一位对生态思潮和环境运动影响很大的美国生态文学家。他的作品“吸引了千百万热情的读者,推动了当代环境运动引人注目的发展”,他的许多环保建议“被‘地球优先’、‘绿色和平’等环保组织写进行动纲领”并具体实施。艾比最大的贡献是他对唯发展主义的批判。他为当代人认真反思以往的发展和发展观、确立新的科学的发展观提供了思想资源。
  对唯发展主义的批判贯穿了艾比的整个创作。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大多数美国人正在为“美国梦”打拼的时代,艾比就指出,“为发展而发展”已经成为整个民族、整个国家的激情或欲望,却没有人看出它是“癌细胞的意识形态”。在其最著名的散文作品《沙漠独居者》(一九六八年)里,艾比再次斩钉截铁地下了断言:“为发展而发展是癌细胞的疯狂裂变和扩散。”在其影响最大的小说《有意破坏帮》(一九七五年)里艾比再次提出,必须“想方设法阻止或减缓技术统治的强化,阻止或减缓为发展而发展、阻止或减缓癌细胞意识形态的扩散”。在其晚年的散文集《请珍惜生命》(一九八七年)里艾比又一次强调,唯发展主义带给人类的是“过度发展的危机”,使人类成为过度发展的牺牲品。
  学界一般认为,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罗马俱乐部首先对“增长癖文化”提出质疑和批判(代表作为米都斯的《增长的极限》);事实上,艾比的批判不仅在时间上至少要早十年,而且更加严厉、更为深刻。值得高度关注的是,艾比把唯发展主义称作一种意识形态,而绝不仅仅是具体的方针策略或发展模式。这种可以指导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长时期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大政方针和社会走向的意识形态如果出了问题,那绝对不是小问题,很可能造成整个民族甚至整个人类的灾难。
  诚如任何一种生物都有其生存与进化的权利一样,人类作为这个星球的一个物种,自然也具有生存与发展的权利。批判唯发展主义绝不意味着完全否定人的发展,更不意味着反人类;而是要揭示出这种发展至上的意识形态所存在的严重谬误。唯发展主义的第一个错误是严重忽视了发展的前提,即发展的制约性条件。保证当代人安全、健康的生活,保证子孙后代基本的生存条件,就是发展不可缺少的前提,所有的发展只能是在此制约下的发展。然而,艾比指出,唯发展主义者“用了不到三十年,就使西南部的所有城市空气质量全部超标”,以至于“在阿尔布开克市,孩子们下午放学后都不能在露天玩耍”,因为有毒气体会严重“伤害他们弱小的肺部”;用了不到三十年就使几乎所有的食品含有各种各样的毒素,成千上万的人已经受到毒害。
  人的尊严包含着健康生存的尊严;人的生存权包含着环境权。在高度污染的环境里、在各种各样的致病物质和致命物质的围攻下担惊受怕地生活的人没有尊严;在干净、安全的环境里健康生存的权利,是不能被再高水准的富裕发达、再快速的经济发展所取代的。莎士比亚说,“在理性上人是多么高贵(noble)”;然而在生态危机的现实里我们却经常发现:在严重污染的环境里人是多么卑微(ignoble)!正因为如此,艾比才近乎绝望地说:“如果一个人在饮用自己国家的河水和溪水时都会担心害怕,那么,那个国家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它的国民生活了。移民的时刻到来了,去找另一个国家吧,或者——以杰弗逊的名义——去创造另一个国家吧。”
  人要满足自己的欲望、要生活得越来越舒适,本来无可厚非;但二十世纪后半叶以来的生态危机告诉我们,人对物质的无限需求与生态系统的有限承载力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既然人类不可能脱离生态系统而存活,既然现在看来还不可能在地球生态系统总崩溃之前建造出人造的生态系统或迁移到另一个星球;那么,人类目前就只有一个选择:以生态系统的承载力来限制物质需求和经济发展。正因为如此,艾比才指出,无视生态承载力的发展是“一架发了疯的机器,一架专家不能理解、经理不能管理的机器。更为严重的是,这架巨大的机器正在迅速地将世界的资源吞噬殆尽”。
  艾比特别严厉地批判了汽车工业和整个汽车社会:“汽车最初是作为方便交通的工具来使用的,可是现在它已经变成嗜血的暴君(每年夺去五万条生命),发动一场抵制汽车的运动,不仅是公园管理机构的责任,也是每一位关注荒野保护和文明保护的公民的责任。汽车产业几乎成功地使我们的城市窒息,我们一定不能让它再毁了我们的国家公园。”汽车不仅吞噬了大量的生命(包括动植物),而且穷尽性地消耗着这个星球经过数百万年,甚至数千万年演化才生成的有限的石油资源。决定着汽车急剧膨胀的主要原因,已经不是人类基本和适度的交通需要,而是汽车工业的需要和汽车社会的奢侈生活的需要。这些需要迅速地恶性膨胀,并且即将超越不可再生能源的供给极限。
  艾比进一步断言:“一个只求扩张或者只求超越极限的经济体制是绝对错误的。”疯狂的、非理性的、没有制约的发展,可以用一种意象来象征:加速度冲进大气层发出耀眼光芒同时迅速烧尽自己的陨石。当然,生态的制约可以是动态的,即随着人类在开发替代资源、治理污染、重建生态平衡等方面的不断进展,生态对发展的制约可能不断放宽;但制约却是必需的。没有刹车只有油门的发展无异于直奔死亡。人类(包括后代人)的健康存活和生态系统的平衡稳定,就是发展的制动器。
  艾比的反对者和批评者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发展是美国一切事物的目的。”艾比对此的反驳是:发展绝对不是目的!唯发展主义第二个、也是最严重的错误,就是把发展本身当成了目的,即为发展而发展,或者说以发展为中心、为第一要务。从根本上说,发展是为人服务的,而不是人为发展服务。发展本身不是目的,而只是过程或手段。发展的目的是:人更安全、更健康、更舒适的生存,更自由、更解放、精神更为充实、人格更加完善。发展的目的化,必然导致发展的自足化和发展的异化。发展异变成一个对人具有极大压迫力的自足体,必然会要求甚至迫使人为其牺牲最基本的权利,诸如健康生存的权利、公平对待的权利等。艾比明确地指出,为发展而发展这种本末倒置的意识形态必然会牺牲人类最主要的追求和最重要的普适价值。“为了更大的发展,我们必须放弃一些最重要的品质,而正是那些品质保证了我们高水准的文明生活成为可能。……为了更大的发展,我们将我们所珍惜的价值……转化成有权势的少数人膨胀的银行账户,这个少数群体包括土地投机商、掠夺土地的开发商、银行家、汽车经销商和大型商场贪婪的老板,他们眼里只有利润。”
  艾比还清醒地意识到:唯发展主义者要牺牲这些珍贵的普适价值、不惜一切代价地发展,其更深层的动机也并非发展本身。其真实目的有二:一是满足贪欲,二是保持、巩固和强化既得的权势利益。艾比在七○年代就断言,如此“不断发展和最高速度的经济增长”,其真正目的之一就是“给我更多满足”。在其最后一部小说《海都克还活着!》(一九八九年)里,艾比又描绘了一个唯发展论者的真实面目:这个名叫毕晓普·洛夫的发展偏执狂,整天沉醉在技术工业幻想和发展白日梦当中,“总在盘算如何改变自然、重组自然、开发自然、规划自然和征服自然”。他要“享受发展、富裕和进步的愉悦”,纵使发展的结果是“人们挤在狭窄的空间里生活,被烟雾笼罩,到处都是犯罪、噪声、毒品、警察、交通拥堵、疾病、心脏移植、双头畸形儿、脑积水早产儿、无休止的冲突、难以抑制的仇恨、不断强化的烦躁”。这种疯狂发展的目的就是获得金钱、掠夺财富:“发展。我们要发展。我们要往前走并发展,永远发展,继续发展,向上发展,向前发展,永远向前发展……对我来说,铀闻起来就像金钱,铀闻起来就像工作……我爱这种味道……是的,先生们,我爱金钱的味道。我们不需要更多的所谓荒野,那只能招来更多环境主义分子,就像死马招来绿头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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