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当悲的水流经慈的河

作者:蒋子丹




  个人伤痛的入口
  
  说到迟子建,二○○二年五月的那次车祸是绕不过去的,她的丈夫在车祸中罹难。他们之间仅仅四年的婚姻,以一种叫她难以承受的方式,在大兴安岭的春天里戛然而止。可是这个男人在迟子建的生命中的影响,似乎从这一天才真正开始。
  当时我正在海南岛,夏日里每天必下的阵雨没有如期而至,但方方从电话里传来消息,让明亮的热带阳光在我眼前顿时黯然。我们以朋友的身份,隔着山隔着海沉默,心里明白这对小迟子意味着什么。这桩迟来而短暂的婚姻,带给她的幸福与安宁,曾经在我们的见证之中与意料之外,我们担心,毫无征兆倏然降临的灾难,会毁了她的家,还有她本人。
  跟迟子建熟悉起来,是在一九九七年某个笔会上。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性格明朗热烈而且刚强,虽年轻貌美却没有小女子的忸怩做派,高兴时会爆发出豪气十足的大笑,不高兴了很可能吼几嗓子或者痛哭一场,而且出入文坛多年以后,还没学会在男士们跟前突然改用气声说话。我曾经想,这女孩,才情如她,性情如她,怎样的一个男人才能让她心甘情愿与之偕老。然而不过一年之后,迟子建突然结婚了。婚姻中的小迟子神采飞扬文思泉涌,每个毛孔都冒着沉静与安详的气泡。这多少使我对她的夫君产生了一点好奇心,不知道他以何种魅力,彻底俘获了小迟子并非寻常的芳心。可是,从开始到结束,朋友们中间极少有人见过迟子建的丈夫,我也仅只在一张照片上,看到了那个逝去的人留在雪地上的剪影:迟子建面对镜头调皮地笑着,北国冬天黄昏的阳光,将拍与被拍的两个人的轮廓印在白雪上。小迟子在这张照片下边无限惆怅地写道:故乡的冬天,雪地上的影子还是两个人。
  故乡对于迟子建而言,可谓恩重如山。作为一个人,故乡给了她生命,给了她灵性,给了她姣好的皮囊和敏感善良的心,就连生命里的另一半,也是在寻觅了多年之后,等到她三十有四的年龄,终由故乡赐予。作为一个作家,故乡的山野生活,给了她许多好感觉和好细节,使她一写起大自然的种种就下笔有神,在大多都市长成的女作家里独树一帜。在迟子建的小说里,天上地下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飞禽走兽人,不分彼此互相转换着身份和形体,太阳长出温软的小手小脚;野花中疾驰的马蹄跑成了四只好闻的香水瓶;林子里的微风吹过,水分子像鱼苗一样晃动着柔软的身体游动;江水把自己胸脯上的肉一块块切下,甩向沙滩化为了石子;天空长着眼皮和睫毛,耷拉下来,大地就黑了;人们活着或者死去,后代们绿油油成长起来……忽发奇想的意象比比皆是,并无雕琢堆砌的痕迹,在阅读中甚至可以感到其笔墨行进的速度之快,几乎到了不假思索的程度。更多看起来被轻易放过的句子,构成了那些意象的底色,让它们如草甸子上的野花,被青草衬托着自由自在开放。
  可能出于偏好,我引用了过多的好句子。实际上我很清楚,它们绝不仅仅是文学课堂里或平庸评论中的修辞手法,而是一个人从童年开始建立的生活态度与生命观念。一个作家倘若有幸从上苍那里,领取了这样一双融入自然的眼睛,她(他)的世界将一定是阔大的丰富的,从宏观的角度和抽象的意义上说,也是永远不会孤寂的。故乡给了迟子建这样的眼睛。
  大约二十年前,迟子建发表了中篇小说《北极村童话》。这颗新星闪现于当时已然花繁叶茂的文学之树,仍以它清冽自然的光芒,吸引了读者的目光。这篇小说对于迟子建,其意义不仅让她在文坛崭露了头角,更像一只音准,校准了她全部前期作品的基调。春天的温馨曾经是迟子建小说始于《北极村童话》的基调,秋天的萧飒和冬天的严酷总被推成远景。她几乎很少把人物逼入绝境,政治、历史、生态、社会、家庭、人生,以及任何原因引起的对立,常在读者预见将要尖锐起来的时刻,被一个意外的分岔软化,诚如生离死别一波三折,需要大煽其情的看点,反而波澜不惊,三言两语带过。于是她的小说留给人们的印象,总如同幅幅风景,在鸡犬相闻的人间烟火中,氤氲着恒定的温婉浪漫气息。有人认为迟子建作品的唯美主义温情立场,削弱了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力度,作家苏童的观点或可从另外的层面做出注解:“她在创造中以一种超常的执著关注着人性温暖或者说湿润的那一部分,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和角度进入,多重声部,反复吟唱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因而显得强大,直到成为一种叙述的信仰。”(《关于迟子建》)我们大约不应该要求每个作家都必须写出百科全书,如果他们各尽所能写出达标的社会分类辞典,仍不失为文学和读者的幸事。
  二○○二年的车祸,对迟子建的写作所产生的影响不知不觉显现着。丈夫之死如同春天里的沙尘暴,为迟子建带来一段天昏地暗的日子,也带来将与生命等长的伤痛记忆。最初的日子里,她常会不由自主拨打丈夫的手机,祈盼亲切熟悉的声音,再次从听筒里传出。奇迹没有发生,电话里一遍遍传出的,总是电脑冷冰冰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然而她欲罢不能,直到有一天听筒传出的声音,变成“您拨叫的号码是空号”。彻底绝望之后,她恢复了长篇小说《越过云层的晴朗》的写作。丈夫出事前,这部小说刚写了第一章,迟子建曾经把其中的片断轻声读给他听过。小说写的是一只大黄狗坎坷的生命历程,以一只狗善良纯洁的目光观照世道人心。迟子建这本书的后记里坦言,这部长篇冥冥之中完全是为丈夫写的悼词,她丈夫姓黄,属狗,她常以“大黄狗”作为他的昵称。当最后写到大黄狗死于人为的祸害时,她突然产生了宿命的伤感:假如最初小说不设计成这样的结局,是否能把丈夫留在人间?
  迟子建流着泪,用六个月时间写完了这部长篇,中间还插着写了短篇《一匹马两个人》,一部与车祸有着隐晦关联的小说。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年夫妻,由老马拉车去远离村落的麦田看守庄稼,半路上老妻从马车上跌落而死。饱经痛苦思念的折磨后,老头也随之死去,剩下忠诚的老马,守护着主人生前播种还来不及收获的麦田。小说通篇地老天荒的凄凉,读来让人潸然泪下。我怎么读都觉得这里边包含着迟子建的一种愿望,假如能与丈夫白头偕老,哪怕仍然有灾祸袭来,哀伤或许会浅淡些吧。这等于从另一个角度,传达了她对哀伤的不堪。
  接下去,她又写了中篇小说《踏着月光的行板》,叙述一对两地分居的清贫夫妻,相思中不约而同前去探望对方,却相互扑空失之交臂,只能电话约定在返程的路上,通过相向而行的车窗相望。丈夫生前,迟子建曾多次陪他去大庆探看公公,果绿色的短途列车上那些衣着破烂的民工,曾经引起她的关注和同情。可是,当她真正下笔写他们的时候,同情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羡慕。迟子建描述过写作的心境:男女主人公在慢车交错之时,终归得以隔窗相望,而自己却连再看丈夫一眼的可能都没有了。“我们婚姻生活中曾有的温暖又忧伤地回到了我身上,所以那对民工夫妻的感情,很大程度上倾注了我对爱人的怀恋。”
  从迟子建寡居后的第一部小说开始,其创作上的变化相当明显,一种鲜见于她的沧桑感,像深秋山涧的冷雾弥漫开来,笼罩了从前童话牧歌的天地。单就小说的品相而论,它们当属上乘,《一匹马两个人》更可与她前期代表作品《雾月牛栏》相媲美。但是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之前,这些近作明显带有仅限于个人伤痛记忆的痕迹,作者在一潭深不见底的悲情里挣扎,不得其路而出,这正意味着某种潜在危险的临近。
  个人的伤痛记忆对一个作家是财富也是陷阱。它可能是一把钥匙,能替你打开伤怀之锁,释放出大善大美的悲心,赠予你悲天悯人的目光。在更多的情境下,它却是自哀自怜的诱饵,让你误入自恋的沼泽,成为一个看似万变其实不变的文学“祥林嫂”。当然你还可以连篇累牍地写,此起彼伏地发表、转载、改编和出版,甚至得奖,但这也许恰恰是你的精神将要停止生长的信号。人们总爱说,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可是别忘了有多少人先于大任之降已经被心志之苦湮灭。如果那样,人们只能惋惜地说,一场灾难,破碎了一个大作家成长的可能性。所幸迟子建靠着她的悟性远离了陷阱,在危险真正到来之前,将自渡之船撑出了哀思之海,《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白纸黑字可以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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