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京剧与性别

作者:王安祈




  大陆京剧团来台演唱《锁麟囊》,女主角一开口,台下传来这样的声音:“是个男的,这叫乾旦。”
  乾旦,是吗?听听“他”的嗓音,低咽幽沉,真像个男人。
  其实,不折不扣年轻姑娘。
  美丽旦角何以被误为男性?只因她唱的是程派。程砚秋十三四岁变声倒嗓后,无法唱出女子的娇美,转而以呜咽深沉、低回婉转之声取胜,因其咬字行腔精致讲究,风韵独特,乃能自成一格,开宗立派。这是男性塑造女声的特异方式,然而后来立雪程门的年轻女子,也都舍天然音声不用,转而压低嗓音学习“男性塑造的女性”。乾旦与坤伶,宗师与后学,这条途径是迂回还是直接?其间脉络,使得性别在京剧表演艺术领域中,成为既单纯又复杂的议题。
  京剧形成初期,演员多为男性,剧中的女性人物也都由男性饰演,称之为“乾旦”,这是当时的社会风气,演员和观众都习以为常,因此男性演员在京剧行业里学习旦角饰演女性时,并没有任何性别转换的心理准备问题。阅读名角的舞台生涯回顾纪录资料,他们完全没有任何不适,一心想的,只是如何精准扎实地学习旦角的功夫,包括唱做念打。
  这里牵涉到的是戏曲的扮演层次。在写实的戏剧里,演员直接体验人物、饰演剧中人,而戏曲的表演却多一道程序,演员要通过角色的扮饰来饰演剧中人。在演员和剧中人之间,多了一道角色的关卡,角色是符号、是媒介,它的内涵以及意义要从两方面来讨论:对剧中人物而言,角色是人物身份性格的类型代表,例如端庄女性是青衣正旦,活泼俏丽的小家碧玉是花旦(角色也是人物性别的符号,旦角扮演的一定是女性,生角一定是男性。但是有一项例外,丑行饰演的剧中人未必全为男性,丑行里有一小的分类“丑婆子”,顾名思义扮的是女性);对演员而言,角色代表表演艺术的专精,例如青衣重唱,花旦要念白甜脆、做表灵活,武旦则要求武功绝顶。在“演员→角色→剧中人”这样的扮演流程里,演员性别未必等同于人物性别,因此“反串”这个戏曲名词就与性别无关,只在扮演“非本工行当”时称反串。男性的梅兰芳饰演杨贵妃是本工,扮唐明皇反而是反串。原因无他,只因梅兰芳是旦角演员。
  这是戏曲表演的重要规范,这项规范和当时社会习俗结合,男孩子进戏班学唱女性角色是很正常的。这些唱旦的男孩子,努力学习旦角身段唱念,使得自己在形体声音等各方面,都要比女人还女人,于是“贴片子”、“绑 ”、“线尾子”等等化妆技术,都是以修饰男性面容身材为前提,而“小嗓”(假音)的使用,当然更是为了趋近于女子音声。
  在没有女演员的时代,观众(女观众最初也不能进剧场,都是男观众)也都把台上的妖娆旦角视为女性,碰到剧情有些煽火的戏,例如思春、调情等场面,男演员也都尽情施展“揣摩来的女性魅力”,更因为身为男子无所顾忌而能更加奔放浪荡,台下男观众也常发出满足的叫好声。
  不过男旦的优势当然不在于表演风情无所顾忌,男性天生宽厚的嗓音,对于旦角的唱腔发展是一大助力,而这要在女演员出现后才得到清晰的映照反衬。
  大约同治末、光绪初,随着京剧艺术的发展和城市经济的繁荣,上海出现了女伶演唱的京剧。不过,“坤旦”的出现,对于戏曲美学并没有立即性的扭转,反而反衬出了乾旦唱腔上的优势。
  旦角必须唱出女性的娇媚轻柔,但是真正够水准的旦行演唱,必须以十足的力度劲道运转出娇柔之音,没有浑厚底蕴的娇音必失之单薄(青春版《牡丹亭》的年轻女主角便有此遗憾)。梅兰芳的唱腔令人回味再三,就是因为他声音的宽阔浑厚使得简单的旋律充满了力度,开口见沉稳,落音不飘忽,低音转折仍宽润,高音响遏行云却不至于失之尖细。戏曲界一直有一种看法,认为坤旦唱梅派总是少了“层深”的厚度,小儿女的戏还可以,压卷之作《穆桂英挂帅》就非乾旦不可了,坤旦咬字行腔总是缺少一股磅礴之气,无法营造出“挂帅”所需要的天风海涛之势。另一位著名旦角张君秋,嗓子特别宽亮,很多戏唱词都用开口音,又高又亮又宽,使得学习张派的坤旦特别吃力。在这方面,女性扮女性,反而常自叹缺乏先天优势。
  坤旦出现后,女人演女人,却不循着女性自身特质去发展表演,而是以前辈男旦为学习楷模,学男性的旦行前辈老师,学“男性形塑的女性”。于是,女演员一样的“贴片子”、“踩”、“线尾子”。当然这些装扮也能使得女性更加婀娜多姿,但是女性却没有依照自身形体的美感发展出另一套装束,就连能显示腰身的服饰,也都是由须眉男子梅兰芳所创的。京剧闺门青年女子常穿的“帔”,一律是直统腰,无法展示曲线,梅兰芳演散花的天女和红楼金钗时,才根据古画创出束腰的古装。
  前面所说的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他和其所创派别的女性传人之间的关系也值得玩味。程砚秋小时候嗓子本来很好,但是在历经男性倒嗓变音过程时,无法保持娇美,便发展出一套“鬼音”,以呜咽凄恻为特质,低若游丝,高如裂帛,讲究咬字音韵,行腔若断若续,因为运用得宜,竟自成一家,与梅派分庭抗礼,成为程派。这是男性变声后的诡变异途,动听却有其独特来源。但是后来女演员唱程派,竟也学“男性变声后以脑后音学女声”的唱法。虽然有不少人学得很像,韵味淳厚,凄恻呜咽,但是却愈发证明了在京剧这个领域内,“女性自觉”是非常不明显的,女演员多半掩盖自身女性特质,转而学“男人学女人”。后来虽然由女性李世济唱出了“新程派”名号,唱程腔旋律,学程派咬字气口,却不特意压低嗓子,有时自然地表现开放之音,但还是有人认为那不是正宗。
  京剧领域缺少女性自觉,主要还是由于“演员→角色→人物”这样的流程。如果说得更细腻些,其实在角色的分类之下还有“流派艺术”这一道重要的关卡,总共有四道流程:“演员→角色→流派→人物”。
  流派艺术是京剧的重要内涵,后学者无不以模拟神似流派宗师为学习最高标准。在他(她)们心目中,性别全然无关,女演员只会暗自叹息:“我们女人嗓子就是没男老师宽厚!”
  在京剧这个以演员为中心的剧场里,一切以表演艺术为主,对于剧本的反省思考一向很少,新出现的女演员,对于戏里的女性处境几乎完全没有反思。非但没有反思剧中的女性处境,有时反而为了迎合男性观众的需求,而使得剧中女子的女性意识更加淡弱。对京剧有深入研究的专家吴小如教授就曾说过:《大劈棺》这戏原来的表演及观赏焦点在劈棺时的特技武功,然而到了由美丽的女演员来主演之后,男观众更爱看庄周妻子难耐空闺寂寞的思春表演。许多女演员也顺应观众,特别卖力地展示风情,把女性娇媚的一面发挥得淋漓尽致。《大劈棺》这类矮化女性的戏,女演员表演时,一方面学习男老师的艺术,一方面尽量展现男老师所没有的女性特质,其结果与“反思女性处境”是完全相反的。有些特别擅演《马寡妇开店》、《宝蟾送酒》、《张绣刺婶》等所谓“风骚戏”的女演员,她们在诠释人物时,即以如何展示风情为主,如果硬要她们深入体会剧中女子在时代社会压力下的深沉悲哀,其实超越了对演员的要求,因为剧本本身实在没有提供任何反省的空间。
  女观众的进入剧场倒是改变了京剧的美学风潮。原来京剧舞台多以“老生”挂头牌担纲演主角,戏里尽是些落拓书生、潦倒英雄,或是些壮怀激烈的能人志士,女观众进场后,对群雄逐鹿的剧情不见得有兴趣,爱情故事、婉约情调才最受女性欢迎。梅兰芳“古装新戏”的大受欢迎就在女观众入场后不久,旦角逐渐取代老生成为头牌,舞台上的气氛有了明显改变。
  可是女观众对戏里反映的男性主体意识仍然没有深刻反思。
  台上演着备受压抑的古代女性,台下的女观众关心的却不是剧情,不是什么人物塑造,而是哪段唱好听、哪段身段漂亮,表演艺术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剧本,“演员剧场”的特质丝毫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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