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为生民立命”是否可能

作者:吴 飞




  当前中国的自杀问题,既不仅仅是偶然的琐碎争吵,也不只是简单的精神卫生问题,而是现代性中的善恶之争在当代中国的显形。在中国,善与恶之间的这对张力,没有体现为涂尔干那里的人性二元,也没有表现为弗洛伊德那里的双重本能,而是展现在家庭中爱与怨的纠葛,社会精神气质中对独立人格的推崇与和谐地过日子之间的冲突。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不是控制农药生产能做到的,更不是发展精神医学就可以完成的,而必须有更长远的考虑,为现代中国人找到真正能安身立命的办法;换句话说,我们必须建立一种能够安顿人心的现代政治。在这个过程中,西方的现代性进程和中国的古典传统,无疑是不可或缺的两个重要资源。
  不过,这个问题难就难在,我们既不可能照搬西方的方法,也不可能回到古代,而是必须找到自己的方法来安顿人心。要安顿十几亿中国人的人心,又不是个人的体悟就可以做到的,而是一个政治和社会问题。但是,在崇尚个体自由的现代社会,“为生民立命”的政治还有可能实现吗?
  人心政治的这个困境,其实就是现代性本身的一个根本困境,也是善恶之争本来的一个含义。现代国家的一个基本理念就是,政治无权干预人心。现代国家和古希腊的城邦不同,并不以人们的德性提升为根本目的,而是小心谨慎地划定了自己的职权范围。利维坦的基本理念,就是防止人与人的战争(包括人与自己的战争),把自然界、疾病、他人甚至自己造成的各种危险挡在人们的大门之外,在最大限度上杜绝不幸,但是并不以提升幸福为目的。提升幸福的任务,要么交给了上帝,要么交给了个人。
  经基督教文明洗礼过的人们相信,为善的根源,都在人性当中;作恶的根源,同样也在人性当中。理论上,政治应该抑制人性中恶的一方面,同时发扬善的一方面。但是,由于人性很难如此截然二分,至善的行为中常常就包含着恶的种子(就像我们在自杀问题中看到的那样),因此,当政治一旦以惩罚罪恶的名义来插手人心的时候,很有可能会摧毁人性中善的那一方面;所以,政治根本就无权触动人心。“治大国若烹小鲜”,现代文明之下的人心,就是这脆弱的“小鲜”;必须把小鲜整个做熟,但又不能真正碰到小鲜,因为稍一不慎,就会使它骨断筋酥。弗洛伊德面对现代文明的束缚时那样犹豫不定,他知道,若是把人们的力比多都释放出来,那一定是灾难性的;但是,文明与制度对本能的羁绊,又从根本上妨碍了人们的创造力。涂尔干面对自杀问题时同样惶惑,他一方面主张社会性地降低自杀率,另一方面却又担忧,完全没有自杀发生的国家,一定会变成没有出息的国家。
  现代政治不但不能提升人心中的德性,也无权惩治人心中的罪恶,而只能从制度上做种种安排和规定,最大程度理性化地防范可能出现的各种不幸。这种理性控制一方面越细越好,最好能深入到每个人的毛细血管;另一方面,它又不能真正触及到人心一丝一毫的跳动。最大程度地控制每个个体,恰恰是为了给每个人最大可能的自由。
  西方现代政治不再干预人心的幸福,并不意味着人心问题被抛弃了。一方面,人们相信个体自由自然会使人们向善;另一方面,各种各样的宗教组织会照顾人心。本来,政治之所以无权管理人心,就是因为有必然向善的自由意志或至善的上帝。
  但是,当同一个问题在中国提出的时候,我们却没有这么一个至善的上帝来照管人心。如果没有上帝的关怀,我们还能放心大胆地把人心的幸福抛出政治的职权之外吗?
  在中国的政治观念中,“为生民立命”和“为万世开太平”从来都是不可偏废的两个方面。不但需要兵马刑政来维护人民的安全,而且要有礼乐教化来促进人们的幸福。没有前者,国家就会是软弱而无力的;没有后者,就会流于严刑峻法、国祚不永。所谓“霸王道杂之”,乃是经营天下的必由之路。“清官难断家务事”只是表明了家庭纠纷的复杂,却没有把家庭生活完全当作政治之外的事情。
  但到了现代中国,一方面,个体自由得到了空前的张扬;另一方面,家庭与政治两个领域被彻底分开了。清官不仅难断,而且根本就没有权力来断家务事了。人心的教育与提升,要么完全变成了政治之外的领域,要么成为完成政治运动的润滑剂。当政治运动需要的是淳厚的人心与道德时,当然看不出这种政治的问题;但是一旦政治的发展要依托于人人为己的心性,这种政治的弊端就立即暴露出来。当前的自杀率就是明证。
  虽然各种各样的宗教群体方兴未艾,但要把安顿人心的任务寄托在宗教上面,恐怕终究会归于失望。虽然不能排除某些个体会在某些宗教中寻找寄托,但是,由于中国的现代政治与现代心性都和西方不同,不是在宗教话语的展开与演化中形成的,中国的政治和宗教之间,不可能形成西方那样的辅翼与张力。更何况,这种模式就是在西方也越来越显得捉襟见肘,未必就是最有效的方式。而中国传统文化的复兴虽然看上去比西方宗教更有希望,但是,如果不经过现代人的重新诠释和践行,种种古训就可能完全流于空疏的教条,甚至会使人们变得更加顽固和傲慢。
  中国不存在一个政治之外的上帝,同时又不可能把传统文化建构成西方那个样子的宗教。似乎这一切都逼迫着中国政治重新思考礼乐教化的问题。但是,用政治权力来执行礼乐教化,又往往会从根本上威胁到现代性的一些基本原则,使人们无法追求自由,当然也就不可能获得现代意义的幸福,无疑是非常危险,甚至根本不可能的。那么,现代中国政治是不是根本就无法关心人的幸福,不仅无法形成西方那种恺撒与上帝相互分离又相互依托的局面,也无法回到“霸王道杂之”的时代,而只能困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处境之中?
  这样一个处境,就是我在公安局和县医院里碰到的那种尴尬。虽然谁都知道人命关天,生命是重要的,谁都知道,大批大批的自杀者哪怕不直接威胁到安定团结,也仍然是非常可怕的现象,但是,就是没有哪个机构来管这样的事。我经常听到警察们谈到某个自杀者的时候,感慨叹息;他们明明知道是什么事情导致了这样的悲剧,却无法为死者伸张正义,因为这样的事情不属于法律处理的范围。我也知道,急诊室里的医生们对喝药的病人究竟为什么自杀,往往是知道十之八九的。他们同样会唏嘘慨叹,但是丝毫帮不上忙。警察和医生,大多是有同情心的人,他们的无能为力不是出于他们的冷漠,而是出于制度的冷漠。
  这种制度的冷漠,确实为每个人追求自己的自由和尊严创造了相当大的空间;但是,难道一个负责任的现代政治,就是要把人们抛入这无边无际的自由空间中,去任他们自生自灭吗?如果是这样,温情脉脉的家庭也会慢慢变成残酷的战场。
  不能重新为生民立命,就根本无法谈到为万世开太平。如果不能为人们找到一条不但自由,而且淳厚;不但高贵,而且快乐地过日子的道路,我们哪怕不会堕落成一个没有出息的民族,也会变成一个冷酷的国度。关心人心的政治,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而是无论如何要完成的任务。
  如此重大的一个问题,当然不是靠这样一篇小文章就能轻易理清的,也不是仅仅靠自杀这一个问题就能讲透彻的。只有更深入地研究中西两方面的诸多问题,我们才可能有一个更明确的想法。但我们大致还是能看到,这里的关键是,我们自身的善恶之争,是如何在现代性的处境下展开和凸现出来的。我们之所以不能照搬西方的结构,根本上还是因为,我们的处境和他们并不完全一样。而这种不同,虽然可能会带来更大的困难,却也未尝不会带来更大的机遇。
  中国人没有“赤裸生命”中的善恶之争;中国的人性中的善恶冲突,在于命运在过日子的过程中逐渐展开时的各种可能性。同样,即使到了现代,中国人也没有把至善交给一个上帝,更没有经历因上帝距离人间越来越远而导致的空虚和焦虑。无论是个体人格与过日子之间的张力,还是家庭之中爱与怨的纠葛,根本上还在于人生的中道的内在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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