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误解”因“瞬时的理解”而称义

作者:刘小枫




  屈指算来,有幸认识顾彬教授已经整整二十年,我们算是老朋友,但在我心目中,他一直是个谜,或者说是个问题。
  作为德国汉学家,顾彬从事中国文学思想研究已经二十五年(从当教授时算起),在中国朋友一大把,为何偏偏希望我来给他的多卷本文集写几句前言序语?他是否觉得,自己的中国朋友虽多,但大多是文学专家或著名诗人、作家,少有搞西方文学思想研究的——也许,顾彬把我看作他真正的同行:不仅都致力理解某种文学思想,同样重要的是,这研究对象对我们俩来说都是所谓“他者”——顾彬虽写“汉”学文章,毕竟是德国人,我虽写“洋”学文章,毕竟是中国人。
  我们更容易相互理解么?
  未必。
  前不久,我读到两篇顾彬的文章,对这位老朋友的“理解”算又多了几分——文章一篇题为《梦想与幻灭之间:二十年来汉语学习实践经验谈》(李雪涛译,见《国外汉语教学动态》二○○四年第一期,以下简称《梦想与幻灭之间》),另一篇题为《误解的重要性:重新思考中西相遇》(王祖哲译,以下简称《误解的重要性》,收入本文集)。
  “梦想”什么?怎么又“幻—灭”了?
  “梦想”能像一个中国人一样学好中文、像一个中国学人那样搞懂中国文化——幻灭的是:顾彬后来明白,对一个德国人来说,这样的“梦想”没可能实现。
  读完这篇文章,我这个中国人心里一阵子乐:如此“梦想”注定幻灭、自然会幻灭、且理所当然该幻灭。“能像一个中国人一样学好中文”,就说说写写“中文”而言,对一个德国人来说,完全没问题(正如一个中国人在国外生活上十来年,也可以说和写漂亮的“洋文”;倘若有文学天赋,甚至成为名作家也说不定——比如说程抱一先生)。但一个德国学人要是觉得没法彻底搞懂中国文化就要“幻灭”,就有点奇怪了——中国学人难道因首先是中国人就一定会实现这样的“梦想”?
  如果顾彬说的是前一种情形,那他是在谦虚(顾彬的中文的确相当好)——事实上,他说的是后一种情形。我进一步想,既然明知“梦想”像一个中国学人那样搞懂中国文化难免会幻灭,为什么顾彬教授不早点想到改行(研究比如说德语文学)?——据说,有好几位研究西洋哲学十几年的中国学者就在有一天猛醒过来,赶紧改了行。
  顾彬没改行,原因我猜是这样的:顾彬心里明白,作为一个德国人并非就一定搞得懂德语文化,因为他知道:“类比性的解释学意味着不存在固定的和最终的知识,因此没有人能够拥有对他自己的或另外一个文化的最终理解。”(《误解的重要性》)
  道理讲得何等清楚!
  是否最终理解得了德语或汉语文化的名堂,说到底是偶然,因此,研究汉语抑或德语文化,其实没什么所谓,只要能在一种文字的“理解”生涯中度过此生,就会幸福——毕竟,“理解和解释并不是结果,而是一个永无尽头的过程”(《误解的重要性》)。在这样的过程中生活,的确可以乐此不疲。
  然而,选择研究汉学抑或本国的学问,在顾彬那里,不是像雅典民主制城邦选将军那样靠抽签来决定的,而是自己的一个“决断”——正如我选择研究西学曾是一个“个人决断”。因此,我仍然会问:德国人顾彬为什么非要研究“汉学”?
  顾彬极聪明,他一定会先反问我:那你为什么非要研究“西学”?
  我这人向来反应迟钝,但有一点还算清楚——不能给顾彬再有对我继续盘问下去的机会,因此,我会这样试着来回答:“西学”一脚踢开了本来封闭的中国大门,搞得偌大的文明古国“天翻地覆慨而慷”,迄今现代化得没法收拾——作为一个中国学人,对“西学”耿耿于怀恐怕情有可原罢。
  再说,西方的古典大智慧者都不仅深知、而且明确说过,对于一个道德的政治生活秩序来说,封闭是必要的、应该的。为什么到了近代,一些德语哲学家们说,封闭是最坏的政制——为什么西方的古人说,封闭社会好,西方的现代人说开放社会好,如此颠转究竟是怎么回事?
  搞清这些事情,不仅与中国的“现实”相关,起码也算一道有意思的“思考题”罢——何况,从某种意义上讲,所谓“封闭”就是不要去“理解”别人的东西(以免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既然封闭已经被打破,变成了彻底的敞开,“理解”别人的东西就有必要。我相信,顾彬会承认,德语知识人对中国文化的敞开程度,远不如中国知识人对西方文化的敞开程度(但不等于理解有深度)。
  顾彬为什么“决断”研究“汉学”?他当初真正的“梦想”是什么?
  我迄今仍然不晓得。顾彬早就晓得。
  大学并不能为某一职业做准备,而只提供各种选择的可能性。真正的培训应该是在大学毕业考试之后。不过这里应当有个前提,亦即学生应当知道,他将来要做什么。(如今)许多学生在考试之后也还不清楚,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开始自己的人生。(《梦想与幻灭之间》)
  既然有如此“经验”,我就可以推想,顾彬当年知道“怎样开始自己的人生”……
  当年是什么年?火红的六十年代末——当年不仅全中国火红,欧洲的大学也火红。欧洲的大学当年火红起来,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中国火红;于是,古老的文明中国为世界的现代性又一次做出了贡献(如果先后抗击日本人和美国人算有过的贡献的话)。那时,好些欧洲青年为了搞懂文化革命的“星星之火”是怎么回事,开始学起了汉语。
  后来,好些这样的“汉学”青年经历了“幻灭”——不是对中国文化的幻灭,而是对某种现代性“梦想”的幻灭。
  我不知道顾彬是否属于这样的欧洲汉学青年,至少顾彬自己没有说过,这是他没改行而继续研究汉学的理由。相反,他倒是明确提供过另一种理由:解释学的理由——“理解”就是“误解”,“误解”是一个学人的“理解”生涯中不可避免的。
  解释学是“理解”的学问,怎么成了“误解”的学问?
  何谓“解释学”?——八十年代末,国朝学界引进了伽达默尔的解释学,约莫五六年功夫,国学界也开始大谈“中国的解释学传统”。正如顾彬多次笑话过的,好些中国学人有一种奇怪的思维习惯:西方有什么,就一定要说咱中国也有。顾彬毕竟有一副德国式的清醒头脑,对所谓“中国解释学”的一类说法,他写过一篇文章,题为《中国的解释学:一只想像中的怪兽》——顾彬断言,中国古代根本没有什么解释学。
  我觉得这断言没错。
  在中西方文化的相遇中做学问,并非就不可以寻“同”(钱钟书先生一生都在寻“同”),而非要寻“异”。无论找“异”、还是寻“同”,都不是文化相遇研究的Sachlichkeit(实处)。“异”就是“异”,“同”就是“同”,看到“异”抑或“同”,都算触到Sachlichkeit。重要的是,要看到真正的“同”或“异”,不要搞错——为此往往需要在“同”中见“异”,或从“异”中见“同”,从而,更为重要的是,搞清楚寻“异”找“同”所依赖的划分尺度(Nomos)。
  凭什么说中国古代没有“解释学”?
  顾彬给出的理由是:其实,西方古代也没有什么“解释学”——“解释学”是德国浪漫派的现代“发明”。固然,西方古代没有的东西,并非等于中国古代也一定没有,不然的话,反驳的逻辑就与“西方有什么则中国有什么”的逻辑没有二致。顾彬在这里强调的是:解释学是一种现代式的知识学问,作为一种现代式的东西,不仅中国古代、而且西方古代也没有。由此可见,对于“现代性问题”,顾彬倒是和我一样一直挂记在心:
  现代性像寄生虫似地依靠“他者”活着:只有通过与“他者”相遇,现代“自我”才能对自己的定性有信心。让自己确信,这种过程,伴随着怀疑。与中国最早的那些历史接触,以及这些接触所产生的那些令人震惊的信息,削弱了欧洲的踏实感。在现代性中,对自我的怀疑和对别人的怀疑,手牵着手走路。对理解的不确定,是现代最重要的学术特征之一。于是,我们可以说:“我怀疑,故我思;我思,故我在(Dubito, ergo cogito; cogito, ergo sum)。”不幸的是,这些怀疑的许多方面,在跨文化研究中,很少被人们意识到。在我看来,亚洲研究领域中的学者,似乎仍然抓着这样一个观念不放:对“他者”的完全的理解是可能的,而且一个“真实的”陈述是我们非常想要的。……理解,在这个词语的通常的意义上,不仅不可能,而且,如果我们能够完全理解另外一个人或文化,那也将非常乏味,甚至危险。因此,误解必须被恢复为人类的一种权力,也是我们寻求幸福的一个必要的部分。误解不意味着通常意义上的那种创造性的误解,而意味着哲学意义上的错觉。(《误解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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