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科学家和侏儒

作者:徐葆耕




  前些年,有个社会调查材料显示:“最受社会尊敬的职业”中,“科学家”位列榜首,其次是“大学教授”。社会上炒得很热闹的“企业家”、“演艺”工作位列二十开外。作为一个在大学工作的教师,对这个结果自然感到高兴。我想,社会上对科学家的尊敬,首先是因为意识到科学工作对于社会发展和人民福祉的重要性,其次是觉得科学工作者“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他们换取到的酬劳往往同他们的劳动并不相称,有时甚至过于微薄。显然,这些理由都是可以成立的;但是,我以为,当代的科学家(包括中外)尚不足以受到如此尊敬——不是因为他们的学术,而是在社会良知和勇气方面有所不足。我总是不能忘记布莱希特的剧作《伽利略传》中的下面一段话:
  在我看来,科学的惟一目的,在于减轻人类的艰辛。倘若科学家慑于自私的当权派的淫威,满足于为知识而积累知识,科学有可能被弄成畸形儿,你们的新机器很可能意味着新的苦难……但是现在,既然已经是这种的情形,最多只能希望出现一代可以被雇用来干任何事情的侏儒发明家。(《伽利略传》,《布莱希特戏剧选》下卷,129页)
  把最受尊敬的发明家(此处可视为与“科学家”同义)同被鄙视的“侏儒”连在一起,不由得让我感到震撼。科学意味着不承认任何偶像,不迷信任何现成的结论,不畏任何强权,惟一承认的是事实的证明和不移的证据。因此,科学应该同勇敢与无畏连在一起,而不是相反。但侏儒却意味着卑怯、委琐和背弃。科学和侏儒是不应该连在一起的。科学家自然也不应该同这个龌龊的词连在一起。
  伽利略是一位对于世界的现代化进程具有重要意义的科学家。伽达默尔说:“不论关于现代性发生年代和缘起有多少争议,这一概念还是由科学和方法的一种新观念的出现而得到界定。它最初由伽利略在局部的研究领域中形成,由笛卡儿首次哲学地奠定。”(《科学时代的理性》,台北结构群文化事业有限公司一九八○年版,6—7页)
  但是,《伽利略传》从第一场起,就让我们看到,在伽利略这个伟大的名字后面尾随着一种可称之为“委琐”的阴影。他是那么兴奋地用苹果做比喻向他的学生——女仆的儿子安德雷亚解释哥白尼的“地动说”,以致安德雷亚卖掉了冬天穿的仅有的外衣,要向他所见到的人们宣传这一伟大真理。但就在这个时候,伽利略接到了来自“学监”的警告。伽利略立即改了口,向刚卖掉外衣的安德雷亚说,不要再对别人讲了。安德雷亚很惊讶,问为什么,伽利略说:“官府禁止它!”安德雷亚不解地问:“这不是真理吗?”伽利略回答说:“可是官府禁止它。”对于官府的恐惧已经微露端倪,最后的“背叛”也在此埋下了伏笔。但是,伽利略终究是个伟大的科学家,当他意识到“一个新时代已经破晓,这是一个令人感到生活充满乐趣的伟大时代”时,他是注定要沿着已经开始的路径走下去的,哪怕前面是宗教裁判所的火刑架。他无法抵御“证据”的诱惑:“证明的诱惑力太大了,大多数人都要被这种力量所折服,时间长了,所有的人都将如此。”“证明的力量”就是同旧式的形而上的宇宙观相对立的科学宇宙观的核心。在伽利略时代,这种新生的观察世界的方法,具有无比的魅力。伽利略正是沿着它的呼唤发明了望远镜,并用它来观察天体,使“地动说”由假设变为科学,而他自己则成为物理学科学方法的奠基人。
  由此可见,科学可以吸引一个人为它献身,但这并不意味着能给他一个完整的正确的人生价值观念。科学的证明只能限于它所涉及的那个领域,不管这个领域是何等广阔(例如伽利略所观察的天体),对于整个宇宙和人生而言它只是一个局部,而局部是永远无法囊括整体的:“‘科学世界观’用以摧毁旧有价值观念的主要工具是现代科学的实证方法,按照这种方法论原则,一切不能通过实验验证的知识都是‘伪知识’,是形而上学的迷信。然而,‘科学世界观’无法摆脱它自身的形而上学特性和整体论的方式。一方面,‘科学世界观’对变革力量和新制度的合法性的论证需要整体论的论述方式,另一方面,‘科学世界观’用以摧毁旧制度和旧观念的实证方法也构成了对自身的整体论观念的挑战:前者需要宇宙论、本体论信仰的支持,而后者却否定任何终极基础和统一原则的存在。”(《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汪晖著,三联书店二○○四年版,1404页)也就是说,有限永远不能囊括无限;科学可以回答一系列的关于物质世界奥秘的具体难题,却不可能给人们以关于宇宙、世界、历史和人生的统一的总体观念和价值观念。如果迷信科学方法,其结果就是陷入机械论、形而上学和某种鄙琐的人生理念。现代科学家中的不少人,在科学上表现出探索和发现的智慧和勇气,但在处理人生和社会问题时却表现出愚昧和鄙琐。这种分裂现象显示了“科学宇宙观”统治的时代的深刻危机。这种危机早在伽利略时代就已经显露出来了。剧本中教皇和审判官准备审判伽利略时,料定他必然屈服:
  审判官:实际上用不着对他太厉害。他是个肉做的人,马上就会屈服的。
  教皇: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更懂得享受。他从感性出发思考问题。他不拒绝陈年葡萄酒,也不拒绝新思想。……最多教他看看刑具。
  审判官:这也就够了,教皇陛下。伽利略先生是精通各种器械的。
  事实果然如此。在第十三场中,被关押了二十三天的伽利略签署了“悔过书”,承认自己关于天体的科学见解都是谬误和邪说。伽利略的背叛,给予了当时还很柔弱的科学信念以沉重的打击。在剧中,安德雷亚曾试图为伽利略的行为辩护。他的辩护的理论被伽利略概括为“新的伦理学”即“考虑到种种障碍,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可能是一条曲线”。安德雷亚说,由于签了悔过书,“您赢得了闲暇时间来写只有您才写得出来的科学著作。倘若您在火刑柱烈焰的灵光中了此一生,人家就是胜利者了”。
  如果说布莱希特笔下的伽利略还有一点精神上的光亮的话,就是他没有接受这种自欺欺人的“新的伦理学”。一个科学家,在他所不熟悉的领域里略有闪失是不足怪的,因为他在那个领域中没有权威性,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但在涉及公众利益和自己安身立命的专业领域里有所背弃,是不可原谅的。伽利略何以对自己如此苛刻?原因之一是他听到了安德雷亚说,由于他的倒戈在科学工作者中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安德雷亚告诉他,由于他的“悔过”导致有的研究者重新回到了教会;笛卡儿把他的论光的科学论文塞进了抽屉;还有的人放弃了研究干活挣钱去了。他听后深感羞愧:科学家的使命是发现和阐扬真理。附和科学上的谬误是科学家最不能容忍的品质。越是负有声望的大科学家,在他享有权威的领域里附逆,他所带来的影响越坏。剧中的伽利略在屈服之后检讨说:“假如我坚决顶住,假如自然科学家也能发出像医生所遵守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坚持把他们的知识只用于为人类谋幸福的公约,那该多好!……我背叛了我的职业,一个人做出我做过的这种事情,是不能见容于科学家的行列的。”
  在剧本的第十四场有一段伽利略的长篇自忏。其中最令我震撼的是他坦然地承认签署悔过书是“因为我害怕皮肉受苦”。也就是说,自己写悔过书并不是一种保护科研成果的“策略”,而是面对宗教裁判所的刑具而产生恐惧和畏缩的结果。作为当时已经负有盛名的大科学家,有几个人敢于如此赤裸裸地承认内心的鄙琐?他为什么不声称自己是为了“人类的利益”而保存自己?安德雷亚继续为自己的老师辩护说:“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人的弱点和科学毫无关系。”照我看来,伽利略可以接受安德雷亚的这一观点,原谅自己的胆怯。但是,他却说:“科学贡献我是做出了。我在阴沟里受到欢迎,我是科学的亲兄弟,叛卖的堂兄弟!你吃鱼吗?我有鱼。臭气熏天的不是我的鱼,而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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