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贷款之后修什么房子?

作者:敬文东




  正因为如此,我愿意说,徐晓的回忆不仅仅是为了今天,更是为了将来。她是为了将来而回忆、而使用了那笔珍贵的款项。而将来是儿孙们生存的时间段落。她在《半生为人》中反复提到的儿子,既可以读成实际存在的儿子、她的儿子,也可以读作隐喻意义上的儿子、将来的儿子、人的儿子。为了将来的人,回忆者必须善待偶然漂到自己手中的银行贷款:不是为了仇恨,而是为了爱;不是要将往事弄成纪念碑,而是要将它在回忆中重新转化为记忆——那也是一个银行,但它不应该只是徐晓的私家银行,更应该是子孙们的公共银行,目的是要给他们一个见证:曾经有一群人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活过,曾经有一群和我们一样年轻过的人在那个荒谬的年代里真正地年轻过、爱过……死过。
  我故意放弃了《半生为人》中津津乐道的“故事”情节,因为愿意了解和共和国同龄的那一代人的读者,或许有机会、有兴趣读到这本书。我想说的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一家私人往事银行,我们的回忆也始终有权力向这家银行无偿借贷,但我们贷款之后想做什么?想修什么样的房子供什么样的人居住?或者说,我们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有什么样的权力动用这笔款项?我想,《半生为人》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苏珊·桑塔格在一篇关于薇依的短文中深有感慨:“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有意识地追求健康,却又只相信疾病包含的真实性的时代。”(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上海译文出版社二○○四年版,56页)《半生为人》或多或少也透露了这层消息,但又将这层消息的原意进行了改编和重组:她那一代人是在一个病态的时代里成长起来的,但她那一代人凭借自己卑微的反抗和昂贵的热情,使自己甚至时代获得了必要的健康和真实性,哪怕只有一小把。现在我们终于看到了:回忆在此走上了它最正确的道路,那笔不需付息和还本的款项也找到了自己的最佳用途:不是给回忆者修建疗伤的私人别墅,而是给所有的后来人修筑一间会议室,让所有人的记忆在这间会议室中聚首、交流,让它们找到了自己的回声,听见了时隔多年后那熟悉的心跳。
  这间会议室最终被徐晓处理成了故乡,这是回忆最应该奔赴的目的地。回忆就是要将往事打造成故乡。当然,这绝不仅仅是徐晓的目的,更应该成为拥有回忆能力的人的本性,尽管在一个浮躁、势利的时代这一目标很难实现。徐晓不过是本着这一本性的指引并诚恳地接受了指引。而故乡意味着起源。由此,徐晓从私家往事银行征用了贷款后,终于将故乡和属于未来的异乡联结起来了。但把徐晓修筑的房屋称作会议室也好,唤作故乡、未来的异乡也罢,在徐晓那里,不过是同一幢建筑的不同名号。卡尔·克劳斯就曾斩钉截铁地说过,起源即目标。
  我无意说《半生为人》是部伟大的著作。如前所述,它不过是一间会议室,一间贫民的草房子,是这个世上某些人安置自己心灵的故乡或目的地,也是一间无权者安放自身权力的秘密斗室。如今,这间秘密斗室公开展出了,但它或许只接待少数几个有兴趣的人来此聚谈——不过,这不能被理解为私家银行的吝啬,而要理解为时代的匆促和人心的浮躁。
  由此上溯六年,我临近毕业,很偶然地读到了收入《半生为人》中的《荒芜青春路》,心潮澎湃;由此上溯八年,我还是个学生,更偶然地读到过同样收入《半生为人》中的《永远的五月》,禁不住潸然泪下。二○○五年四月我见到了徐晓,那是在北大诗歌节一次小小的聚餐会上,她书中写到的几个人也齐集于酒桌。我和她说过的话多达十句。这让我受宠若惊。她胖瘦得体,一如她的文章;她笑得有分寸,也一如她的文章。我仔细观察过她,依稀还有着二十年前的张扬和热情,但更多的是沧桑、皱纹、风度和碰杯。这一结局的由来,《半生为人》都有交代。
  (《半生为人》,徐晓著,同心出版社二○○五年版,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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