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回文无尽是璇玑

作者:翟永明




  重读《璇玑图》,是因为朋友要与我共同策划一个与织布机有关的艺术作品,当时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少年时代有过极深印象的回文锦。当时的想法是,要用一种非传统的、有当代意识的艺术形式来表现《璇玑图》,制作一个与当代技术有关的作品。为此,我重读了这个被称为千古绝唱的作品,结果发现了与以前阅读所不同的心得。我从中读到几个关键词:回文、闺怨、争宠、织锦、工艺、绝唱。由这一些特殊的关键词再衍生出一些叙述形式的变体,它们就变成了有关《璇玑图》的新视点。其中较为隐蔽的部分是:一个“千古绝唱”的作品在文学史和民间传说中的具体处境是不同的,作为个人的苏蕙,她成功了:“千诗织就回文锦,如此阳台暮雨何?”(黄庭坚诗)以色伎取胜的赵阳台输给了锦思绣心的苏若兰;另一方面,作为文学作品的《璇玑图》,其非凡价值与艺术性质,却都成为了她争宠成功的伴随物。没有太多的人去关注这一区别,也没有太多的人去关心苏若兰织回文诗的初衷、织锦过程中对诗的思考,包括对诗体的形式、对中国文字的思考。《璇玑图》最成功的是一个传奇事件而非文学事件。在今天,当我重读《璇玑图》时感觉到:无论怎样去研究,都会觉得从历史、从诗人个体、从一首被称为“绝唱”的独立作品去解读,我们对《璇玑图》的认识都是不够的。
  苏蕙,字若兰。约生于秦王苻坚永兴元年。相传若兰儿时聪颖过人,是个神童。四岁作诗,九岁便学会了织锦。据《晋书·列女传》称:“窦滔妻苏氏,善属文……滔,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与《晋书》的记载相比,武则天在《苏氏织绵回文记》中记述的故事情节更加完整,增加了许多细节。据称,苏若兰“性近于急,颇伤妒嫉”,窦滔在别宅置宠姬赵阳台,妙善歌舞。苏若兰得知后,对赵阳台痛加捶辱。“滔遂携阳台之任,断其音问。苏氏悔恨自伤,因织锦回文。”窦滔见到回文锦后,“感其妙绝”,于是将赵阳台遣返关中,然后礼迎若兰,两人和好如初。
  这个故事越传越奇,附加的细节越来越多,增添了赵阳台这个人物,使之成为三角恋的典故。我们先来看这种箴戒劝夫的方式,可说是古代所有怨妇或准怨妇欲使其丈夫覆水重收所选的最佳策略。用现代人的眼光看,说明在古代,虽“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若女子有才,至少也可以恃才撒娇,恃才傲情,恃才向作为玩物的女性身份挑战。同时,以一种自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也着重强调女性自身的价值。经验来自女人的本能:她因此夺回了自己的地位。这个大团圆的结局也助长了《璇玑图》的广为流传。据武则天序中所记,苏蕙还著有文词五千余言,但经隋末战乱,全部散落,无存于世。苏若兰的故乡扶风还有织锦巷、缭绫坑,据传是苏蕙织锦时洗锦的地方。看来,在民间,以一个工艺美术者和怨妇的身份流传于世,使她的诗人身份、艺术家身份被削减了。
  当然,回文锦最初就是以图画的形式在民间流传的。原图分别用粉红、绿、白、青、黄五种加以区别。原诗共八百四十字,纵横各二十九字。方阵纵、横、斜、交互、正、反读或退一字、选一字读均可成诗,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不等,不同颜色也有不同读法。比如下面这首:
  伤惨怀慕增忧心,堂空惟思咏和音。藏摧悲声发曲秦,商弦激楚流清琴。
  这首诗正读、反读皆成诗句,诗中描述独坐斯人,寂寞抚琴,琴声呜咽如泉,心思激越如风。既有伤怀之意,又有弦外之音。让远方之人闻之惊心。又比如:
  寒岁识凋松,真物知终始。颜衰改华容,仁贤别行士。
  这首可回读的五言诗,用岁寒后凋的松柏作譬喻,吐露了她对丈夫矢志不移的感情和对岁月流逝的认知;倒转来读,则可视为对自己内心的一种坚定的陈述与认同,并且想象远方的人也同样地激扬坚韧。
  《璇玑图》的八百四十一个字,岂止八百四十一种读法。武则天说图内诗“纵横反复,皆成章句”。明起宗道人将《璇玑图》按颜色分列七图,再按图分诗读出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康氏兄弟从第三图内增设一图,又读出四千二百零六首,共计三、四、五、六、七言诗七千九百五十八首。《诗薮》外编卷四亦云:“苏若兰璇玑诗,宛转反复,相生不穷,古今诧为绝唱。”《璇玑图》第一次把诗从分行的线性叙述,变成了一个平面、一个正方体的多重叙述诗体。此外,它深情、玄妙,既要让丈夫回心转意,又要兼顾文学的品质,同时还深藏一个魔方式的变幻莫测的语言形式;其中隐藏的千回百转的意韵,不是随便一两篇文章能够阐明的。只有自己去会心嚼味,方能渐入佳境。要知道,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首不同阐释的“璇玑”诗。按照中国现在最时髦的说法,它实在是一部穿越时空的奇幻作品。
  历代不少才士纷纷模仿《璇玑图》创作诗歌,但最终除了做出一些简单的“回文诗”外,无人突破苏蕙的天才构想。于是有人指责璇玑图“迁就成句,殊多勉强”,或仅仅将它视为一种形式的东西。但这样巧夺天工的序列文字组合,本身就自成一个作品,其智慧已具有超越文学的独立性。何况图中每首诗的语句节奏,对仗都能达到工整,韵律足够和谐,表达上也意真情切。
  回文诗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特殊地位,研究《璇玑图》者更多。但以武则天记叙最为详细,影响最大。武则天当权执政后,于“听政之暇,留心坟典,散帙之次,偶见斯图,因述若兰之才,复美连波之悔过”,于是撰有《苏氏织绵回文记》。对《璇玑图》的具体解读则以清时《镜花缘》最细致。《镜花缘》中所论及的《璇玑图》,是文学史上对其文学价值最为肯定和推崇的,且作者李汝珍假借书中才女史幽探、哀萃芳之手,将《璇玑图》中的诗做了非常详尽的解读,让后人考据《璇玑图》时受益匪浅;也使世人对其中诗句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书中才女唐小山道:“苏氏……以精意聚于八百言中,上陈天道,下悉人情,中稽物理,旁引广譬,兴寄超远,此等奇巧,真为千古绝唱,今得太后制序,已可流传不朽。”书中又借唐敏之口谈论此图对武则天的影响。唐敏道:“太后自见此图,十分喜爱。……因存这个爱才念头,日与延臣酌议,欲今天下才女俱赴廷试,以文之高下,定以等第,赐与才女匾额,准其父母冠带荣身。不独鼓励人才,为天下有才之女增许多光耀,亦是千秋佳话。因谕部臣议定条款,即于前次所颁覃恩十二条之外,续添考才女恩昭一条。”
  在《镜花缘》中,武则天感念苏蕙之才,于是续添女科。这是作为女皇帝的她,对才女的另眼相看。事实上,妇女在历史中,由于其地位限制,根本上无法与男性享受同样的权利——博取功名、参与时政、成为国家栋梁。只有在《镜花缘》这样具有女性乌托邦性质的幻想小说中,女性才有可能在一个超现实的语境中,过把“科举”瘾。有人作诗曰:“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但现实却是,女人在几千年的历史过程中,其实是没有机会博取功名、建功立业的。所以才女鱼玄机登楼看到新科及第进士的题名时,写下如此感慨万千的句子:“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事实上,武则天因为自身的性别身份,因而才对女性潜质青眼相加。而在历朝历代,“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的社会价值观一直笼罩着女性。
  《璇玑图》虽然其诗其义难以为人所解,相关的故事却像历史上那些才子佳人的传说一样脍炙人口。故事和传奇过分强调苏蕙的家庭纠葛和儿女私情,使得其人其文都成为“闺怨”的象征,被文学作品时时引用。武则天曾指出:“锦字回文,盛见传写,是近代闺怨之宗。”数不胜数的诗人运用这个典故表述闺怨。璇玑回文诗的“闺怨”形象几乎就盖棺论定了,其中的文学和艺术价值似乎也被局限了。窦巩《从军别家》一诗最为说明问题症结:“自笑儒生着战袍,书斋壁上挂弓刀。如今便是征人妇,好织回文寄窦滔。”从中可以看出一种话语视角:男装从戎也罢,女工回文也罢,都是女性身份的一个表演。在男性对女性的期待目光中,它们都类似“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样的一种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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