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擦桌子的“主义”

作者:吴 思




  吴方是我们人大中文系七八级的同班同学。刚上大学的时候,吴方经常给同学擦桌子。他到教室后,先给自己擦,随后给前后左右的同学擦,有时甚至擦全班的桌子。次数多了,我就有点不舒服。倒不是因为他这个副班长盖过了我这个班长,我觉得,这里有人生观方面的大问题。
  我在中学也干过类似的事,但坚持的时间不长。我插队时做过更无私的事,持续的时间也更长,但坚持越久,困惑越重。最后,所有困惑都集中到一个问题上:我热爱人民吗?爱,擦桌子扫地和英勇献身都不成问题。不爱,这么做是否矫情?是否虚伪?或另有所图?
  这是一个让我恐惧的问题,它导出一个令人恐惧的答案。如果把人民这个抽象概念换作我熟悉的那些贫下中农,那些既有长处也有毛病的真实个体,那么,我的真实感觉是:不爱。有同情,有怜悯,有尊重,有轻蔑,对某些人也挺喜欢,但就是谈不上爱。我当时已经有了暗恋的经验,尝过爱的滋味。为爱人做事是满心甜蜜的,甚至比为自己做事更加甘心情愿,而我为贫下中农做事却感觉很苦,心里很不平衡。
  一天下午,大概在一九七九年春季,我和吴方一起骑车去什么地方办事,我借机向他发难。我问:“我看你经常为同学擦桌子,为什么?他们完全可以自己擦呀?……你爱他们吗?”
  吴方不说话。我逼问道:“爱他们,帮他们擦桌子就很自然。否则就不自然,就值得自我追问。你能感觉到爱吗?你爱人民吗?我很好奇,你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吴方说:“我没有想那么多,随手就擦了,手里有一块抹布,擦一张桌子也是擦,多抹几下也不费什么事……我没想那么多。”
  我失去攻击目标了。现在回头看来,吴方的回答合情合理,但我当时习惯了两极化的思维,擅长上纲上线的批判,很缺乏分寸感。我硬把他当作一种意识形态的代表,就自说自话地往下讲。
  我说,毛主席要求我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奥斯特洛夫斯基说:“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斗争。”马克思说:“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我们就不会被任何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做出的牺牲;那时,我们感到的将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这些说法都很漂亮,但最终都需要一个基础:热爱人民。如果不爱呢?岂不是与最深刻广大的幸福彻底绝缘?岂不是命中注定只有那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
  我说,这些想法让我感觉到眼前一片黑暗,感觉到近乎绝望的恐惧。进一步说,这种个人患得患失的恐惧本身也让我感到恐惧——我的根子居然也是自利的:我怕与最深刻的幸福绝缘,因此才要热爱人民。以自私自利为出发点的自我改造,真可以进入大公无私的境界吗?这在逻辑上如何说得通?我不敢深想,也想不下去,但我不能不面对内心的真相。
  我很希望吴方和我争论,在内心冲突中我练熟了一些招数,自信可以打退他的驳难。例如,爱是什么?无非是人们对生存和发展所需要的条件的一种肯定性情感。如果我是农民,可以自给自足地生活,与张三李四这些人民的构成者有什么关系?或者我是工人,老老实实地干活吃饭,做好我分内的那点事,拿自己的劳动与别人交换,一点也没有欠谁,爱的基础又是什么?把寻常合作或平淡交易说成热烈的爱,是否有矫情或滥情之嫌?等等。我寻机驳倒他,在潜意识中更希望他驳倒我,把我从绝望中解放出来。但吴方只是凝神倾听,并不和我争论。
  据说,两个人交往的深度,在说者的感觉中,等于袒露内心的程度,听者只要用心倾听就可以了。我和吴方的这次谈话,尽管他没说什么,但我袒露的恰好是内心深处的困惑,所以我对他总有知己之感。
  中国古诗反复咏叹生命在无限时空中流逝的感觉。在这个意义上,吴方是诗意很浓厚的人。
  似乎在快毕业那年的元旦,班里组织活动,最后有互赠送纪念品一项。吴方给我的纪念品是一张明信片,上边抄着李商隐的两句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种诗意很接近吴方的格调。虽然在意料之中,我仍然感觉强烈。当时我二十四岁,他也不过三十出头,笔下却如此暮色苍茫。
  很久以后,我看到“二战”后一个德国战俘的自述,他从战俘营获得释放,回家的时候,有一种历尽沧桑的感觉,尽管年方十九。恐怕许多七七、七八级的大学生都熟悉这种感觉,年纪轻轻,却经历过许多失败和挫折。当年投入得越彻底,历尽沧桑的感觉越浓重,人生刚到立春,心灵已进入深秋。在时空差异极大的相似之中,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种感觉与生活的浓度有关,与失败和挫折的强度有关,与国籍地域或年龄并无直接关系。
  当然还存在着个人差别。吴方的气质似乎与秋天特别合拍。他去世前半个月,我和几位同学去他家探望。只见他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幅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生死亦大矣,岂不痛哉。……”用当时已经传入的西学术语来说,这个文本贯穿了根本性焦虑,体现了终极关怀和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思考。
  原来,吴方的读写生涯,就是在这种背景上进行的。
  
  我的书架上有吴方的两本书,一本《世纪风铃》,一九九三年我在书店偶然看到买的,随手翻翻就放下了。一本《斜阳系缆》,吴方一九九五年去世后出的,为他儿子上大学集资的同学们人手一册,留为纪念。据说,《斜阳系缆》这个书名,是吴方去世前半个小时打电话到责任编辑家确定下来的,一派告别人生的意境,让熟人不忍遽入。
  一转眼吴方去世十年了。翻看故人的两本书,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当年无解的问题也复活了。细读吴方,跟随他去理解晚清和民国的历史人物,我在类比之中领会了一九七九年那次追问的实质及其历史背景。
  当时的中国,已经在历史上最激进的社会改造试验中走到尽头,改弦更张式的大变革悄然启动,但“文革”的意识形态和工农业政策依然占据统治地位。螺丝松动了,架子还撑着。
  当时的我,对人生和社会的看法仍局限在毛泽东思想的视野之内。用这种眼光看,我上大学就属于临阵脱逃:从学大寨运动的最前线败下阵来,在改造主观世界的路上碰了几个钉子就半途而废,变相追求舒适的生活。我心里有点愧疚,又扭扭捏捏地不肯认账,我觉得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路走不通不是我的错。这种“非战之罪”的自我辩解,逐步转为对革命路线及其指导理论的怀疑。
  至于热爱人民问题,就是对原有的主流理想的置疑,就是对“公而忘私”甚至“大公无私”的集体主义根基的置疑。锋芒所指,竟是一种人生理想和社会理想的核心,一种创造新人的历史性努力的软肋。在这类置疑之后,个人主义开始取代集体主义,经济和社会体制开始转型,转变至今仍在进行,但大轮廓已经可以辨认了。我的个人追问,其实是极左阵营内部在实践中发生的对原有道路的置疑。
  个人主义是如何大规模取代集体主义的?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我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在这个过程中,吴方站在前沿的方阵里。他研究晚清和民国人物的思想,搜寻上一轮历史选择所丢弃的瑰宝,重现被扼杀的历史可能,帮助我们接续一度中断的探索和建设。
  一九九一年七月,吴方在《百年话胡适》中写道:“在胡适早期思想中,有分量的一节就是他所介绍的‘易卜生主义’,即健全的个人主义的人生观。”
  吴方引用胡适的原话解释这种人生观:“这个个人主义的人生观一面教我们学娜拉,要努力把自己铸造成个人;一面教我们学斯铎曼医生,要特立独行,敢说老实话,敢向恶势力作战。……欧洲有了十八九世纪的个人主义,造出了无数爱自由过于面包,爱真理过于生命特立独行之士,方才有今日的文明世界。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