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孤独是一辆向前驶去的快车

作者:胡晴舫




  科技令复制完美,歌手不会发生忘词的尴尬,但也不再有精彩的即兴诠释。科技的保证,就是天荒地老的一成不变。你的汽车跟我的汽车,我听的那首歌和你听的那首歌,就是同一辆车,同一首歌。没有出错的空间。现代人的孤独,虽然零碎而独立,却均散发一股似曾相识的疲倦。
  然而,人们口口声声宣称只要孤独,当他们从自己的封闭盒子——无论那是个家或车子——跑出来的时候,他们却是在陌生人身上寻找相似的痕迹。多少回,只因对方说了自己喜欢的音乐、书本、电影,乃至于面粉的牌子或旅行过的城市,我们的双眸便闪闪发亮,心跳加速。青少年仿如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兄弟,成年人以为遇见命中注定要相恋的伴侣,刹那间,那固执又跋扈的孤独立刻如同沙滩上的城堡被情感的潮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著名社会学者理查德·森内特(Richard Sennett)不认为人类真正渴望孤独。他以为人类的部落主义从来不曾消失,而且人们依然在现代城市里试图复制如此的社会网络。当一个巴黎人不过每次买香肠时跟店主交换几句关于城市交通的空洞评论,却说他和他街口的肉商是多年好友时,他实际上在寻求一种前现代的关系,意图在一群各自独立、偶然来到这块区域居住生活、纯粹根据社会契约而互动的陌生人中制造其实不存在的情感历史基础。
  以森内特的观点来看,人们不但不希望孤独,甚至恐惧孤独,但人们害怕陌生人。因为陌生人代表了未知。人们并不喜欢未知,总是希望控制他们的生活环境,现代社会却无可避免地充满了陌生人,于是人们尽可能从感情中寻找庇护,在感情其实并不存在的地方灌注感情因子,使自己感到舒适安全。
  但是,这种快速取得的熟悉感却不尽可靠。因为,虽然我们都在同一条公路上行驶,我们毕竟不坐在同一辆车子里。追求孤独生活的现代人类以各种形式不断切割自己的生命框架,生活变得越来越小,关注越来越个人,经验越来越零碎,能够真正唤起人们的普世情愫的共同事物已经越来越少。最后,能够将这些零星不完整、有如电影蒙太奇镜头的生命经验串联起来,使之成为可以理解的一个故事,全靠个人主观的感知。
  个人感知是现代人在世上游走的罗盘,企图在仿佛碎花转动的万花筒世态里寻求生命的真貌。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的巨著《追忆似水年华》之所以重要,即因为他是第一位以私人生命经验来整理世界脉络的作家,不同于当时其他的同侪作家,当他们还在从事个人意识流的创作,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方法去衔接外在世界与个体的内在,即依赖个人的记忆。不是经过照片或日记小心整理过的记忆,而是透过感官刺激所引发的非自主性记忆。一块玛德莱娜蛋糕的香味,汤匙敲打盘子的声音,及一条浆过的餐巾,在在引发当事人不由自主回到童年,忆起母亲的微笑或一段快乐的旅行。一去不复返、因而无法证明存在过的事物在记忆的灯光照射下再度复活,重新发出生命的温暖。
  普鲁斯特写作这七大册的小说时,他的健康已毁坏到无以修护的地步,因而被迫长时间躺在他的床上,厚重窗帘长年紧闭,墙壁贴满了软木以阻挡街上传来的噪音。他的孤独,成了他艺术的创造者与守护神。借由他孤独的室内书写,一个璀璨壮观的热闹世界却被仔细地描绘出来,每一个气味、每一道光线、每一种颜色、每一句闲话,细细碎碎,漂浮在半空中,闪闪烁烁,看似轻浮不值得一书,却被作者精巧地攫取,为这个一切事物终会凋零的繁华现代留下一幅永恒的画像。而,这幅画像显现出来的并不是带有距离的沉默,也不是很有敌意的冷酷,却是热烈拥抱生命的激情。纵使冷静旁观,也忍不住想要投身花花世界的欲望。
  人们所谓的孤独,无非是渴望延伸私人世界的怅惘。当我们坐在一辆向孤独奔驰而去的快车上,我们追寻的是普鲁斯特经验,因为在这个看似花红柳绿的现代世界,年华终将消逝,万象终是空幻,只“有一样东西比美还更彻底地衰败、幻灭成灰,所留下的仅是自身的一点残迹,这个东西的名字叫悲伤”。此种悲伤,无以名之,谓之孤独。
  我们孤独,因为我们以为只有自己可以倚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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