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学者的良知与市侩的手段

作者:孙 郁




  五四新文化的出现,其实是知识群落对政治文化的失望而引发出来的。表面看来,是语言问题,文学问题,实则隐含着一种焦虑,即政党政治不得畅达,民主也好,共和也好,伪饰的东西过多,统治中国的原来还是旧有的一套。难怪鲁迅兄弟感叹自己仍生活在明季,时光静静地流着,唯人心未变,于是由政治而想到学术,由学术而波及人心,几个同人在《新青年》上呐喊苦诉,遂引起了文化的风潮。连陈独秀、胡适自己都未料到,他们的劳作,启开了现代史的一扇大门。
  但《新青年》的几个主力,谈文学与历史尚可,讲政党政治就不免书生意气,终究有些隔膜。如果以陈独秀、鲁迅为例看他们政治意识中的矛盾、无奈的选择,现代史上根本性的症结,也可见一二了。
  对中国政坛风云,鲁迅一直不感兴趣。辛亥革命前后,他只是个思想的呼应者,但对血与火的前线,却无力献身。他自称没有掉头的勇气,当别人劝其加入暗杀队伍时,首先回答道:我死了,谁养我的母亲?鲁迅曾自嘲过自己,不过是乱世的苟活者。他不止一次地向世人谈及了这一点,言外也有内疚的痕迹吧?
  有人在回忆录里曾谈到鲁迅加入过光复会,但周作人却否认了这一点。不论加入该会与否,有一个事实是,虽置身于激进潮流里,他注重的是思想与艺术上的事,而不是政治运动本身。至多不过是从艺术与思想中体现一种政治观,但却一直成不了政治家。他觉得当时的中国,清理思想旧迹比什么都重要,无论是专利还是共和,都与国民性的本源相关甚少,人本主义才是吸引他和周作人的首要东西。比之于陈独秀、胡适诸人,彼此是颇不相同的。
  《新青年》创刊初始,引人的是学术思想问题,政治现象仅包括其中。陈独秀喜欢以文化谈政治,根柢还落在时事的评论上。这一切鲁迅不觉新鲜,不过是《民报》、《甲寅》的翻版而已,难说超过前辈。《新青年》同人思想的焦虑引入了学理上的问题,后来不得不纠葛到政治体制上,连胡适也从学界跳将出来,大谈“好政府主义”。看来“五四”那一代人,要真的“纯粹的精神静观”,比登蜀道还要难的。
  陈独秀、胡适后来热衷政治,在鲁迅而言有点可笑,原因自然是他们乃一介书生,不过纸上谈兵而已。一九二五年,他在与徐旭生的信中写下了以下一段话,能看出彼时的心绪:
  通俗的小日报,自然也紧要的;但此事看去似易,做起来却很难。我们只要将《第一小报》与《群强报》之类一比,即知道实与民意相去太远,要收获失败无疑。民众要看皇帝何在,太妃安否,而《第一小报》却向他们去讲常识,岂非悖谬。教书一久,即与一般社会暌离,无论怎样热心,做起事来总要失败。假如一定要做,就得存学者的良心,有市侩的手段,但这类人才,怕教员中间是未必会有的。我想,现在没奈何,也只好从智识阶级——其实中国并没有俄国之所谓智识阶级,此事说起来话太长,姑且从众这样说——一面先行设法,民众俟将来再谈。
  鲁迅的话有一点值得注意,他排除了政治,也排除了启蒙,将视点落在知识群落上,即造就一支思想者的队伍。这支队伍大概不仅仅都在学院里,社会上的独异者,似乎更引起他的兴趣。然而其人数也是寥落的。对政治的腐败,在痛恨之余,是远离其身,以批判的姿态直面着它。在教育部任职时,往来的客人也只是许寿裳、陈师曾、钱稻孙一类书卷气很浓的人。偶尔在笔下出现官员,多见微词,印象很坏。比如袁世凯、章士钊等,都非什么可近之人,有时甚至恶语相讥。鲁迅曾说官腔与官气,乃陈腐的专制社会的遗绪,那是对的。所以他笔下的官,都有一点漫画的色彩。革命者与做官,并非可以画等号。但不幸的是,热衷于革命的人,后来大抵都坐到太师椅上去了。
  《新青年》后来的分化,是与政治问题相关的。有人喜谈学术,有人要干预政治,那结果只能是各自东西,寻自己的去路。其实这个同人的危机,一开始就隐含其间的。陈独秀在一九一八年所作的那篇《今日中国之政治问题》就说道:
  本志(《新青年》)同人及读者,往往不以我谈政治为然。有人说:我辈青年,重在修养学识,从根本上改造社会,何必谈什么政治呢?有人说:本志曾宣言志在辅导青年,不议时政,现在何必谈什么政治惹出事来呢?呀呀!这些话却都说错了。我以为谈政治的人当分为三种:一种是做官的,政治是他的职业;他所谈的多半是政治中琐碎行政问题,与我辈青年所谈的政治不同。一种是官场以外他种职业的人,凡是有参政权的国民,一切政治问题,本可以不去理会;至于政治问题,往往关于国家民族根本的存亡,怎应该装聋推哑呢?
  我现在所谈的政治,不是普通政治问题,更不是行政问题,乃是关系国家民族根本存亡的政治根本问题。此种根本问题,国人倘无彻底的觉悟,急谋改革,则其他政治问题,必至永远分扰,国亡灭种而后已!国人其速醒!
  陈独秀后来所以走了与鲁迅不同的路,此文或可做一些交待。鲁迅对陈独秀的选择,既无誉辞,亦无贬义,只持一种沉默的态度。在鲁夫子眼里,《新青年》诸君,学者的良知是有的,但缺乏市侩的手段,从政者不谙黑白之道,对读书出身的人而言,也只能败下阵来。这一看法在几十年后被不幸而言中。
  陈独秀虽然是共产党的元老,其思想影响过几代人,可他后来发现,身边的青年党员,和自己相近者殊少。先前的士大夫吃儒学之饭,现在入党亦有啖饭之道,名堂渐渐多了。蒋介石清党之后,形势急转直下,共产党处于被动的地位。陈氏也陷入党内青年的包围之中。这个情形与鲁迅很像。一九二八年上海的左翼作家们,有的也是狂轰滥炸过鲁迅的。鲁迅在那一次围剿里,就意识到了意识形态里亦有杀人的武器。以观念杀人,是一些狂妄青年的发明,陈独秀对那些青年作家的无知就颇为愤慨,后来有文章专门谈及于此,亦可谓在为鲁迅鸣不平吧。青年总要胜于老年的,鲁迅与陈独秀都曾这么看。但经历了一九二七年的清党,鲁迅就感叹一种妄想破灭了,杀戮青年的,恰恰是青年自己。陈独秀对鲁迅的感想,大概是认同的,他后来受到党内青年的围攻,受伤之深远甚于鲁迅,忧愤与绝望非他人可以体味。五四新文化的受挫,一个重要的因素来自政治文化的冲击。陈独秀没有料到,他点起的政治文化之火,首先烧伤的正是自己。
  鲁迅与陈独秀都不会做官,后来逃逸掉了,成了自由人。但你看他们俩的对手王明等,就神态不同了,很有点官腔官调的。鲁迅晚年同周扬战,大约就看到了文化官僚气的陷阱。文化官僚,亦奴隶总管也。此风蔓延的结果,也只能是思想的凋零。后来的历史,不也证明了这些么?至于陈独秀与王明诸人的交锋,似乎也可以说是个人主义的人本意识与苏联教条主义的冲突。舶来的东西一旦被当成圣物崇拜,人便会委身于它,终将成为奴隶。可陈独秀偏偏不愿成为这样的奴隶,从思想界跨入政界,纯净的心灵便易被俗谛所扰,欲洁身自明,是要历大苦难的。
  倘若对比一下王明与陈独秀的差别,当会解释清楚诸多现代史的问题。中国革命的悲喜剧,大概可一目了然。王明应当算是陈独秀的同乡。陈独秀搞新文化运动时,王明刚刚上小学,后来也多少受到过《新青年》遗风的影响。一九二五年他到莫斯科中山大学读书,不久就染有行政官员气息,唯上,唯书,迷上了“权威”。查王明文章,行文的风格多台阁体,不仅对国情知之甚少,对马克思基本精神亦了解有限。王明也喜欢写诗,但都枯燥苍白,几无情致,是个无趣味的人物。与鲁迅、陈独秀不同的是,出发点不是文化上的焦虑,对旧文明与域外思想,没有基本的、常识性的判断。在莫斯科的几年,只学会了党同伐异,构陷异己,别无所长。一九二九年起,开始向陈独秀发难。他的第一篇批判陈独秀的文章是《论撒翁同志对中东路问题的意见》。“撒翁”系陈独秀的笔名。陈独秀以为中央在处理中东路事件时,过多说教气,离开了本土思考问题。而王明则完全站在共产国际的立场夸夸其谈,不过一种先验意识的演绎。读他的文章,让人想起“文革”中的批判文字,说其是“文革体”的先驱也不为过的。王明一生留下的墨迹,只能算现代史里的垃圾,与陈独秀比,不足为论。陈氏判断问题,不失学人的机智、纯态,并未同化到政党政治的方阵里。即便是错误的文本里,还能嗅出一丝书生的情调。而我们看王明的《〈武装暴动〉的序言》、《最近政局与拥护苏联》、《为中共更加布尔塞维克化而斗争》、《救中国人民的关键》等,都是本本主义的复制,不仅人格的力量丧失,思想的力度也无。王明那些人是把自我消失在八股中的,要为上司负责。陈独秀仍保持着怀疑的目光,要说自己想说的话。所谓要有学者的良心正是。但王明却偏偏要扑灭此点,以权贵替换自由。在那篇《论陈独秀》的短文中将陈氏视为革命的叛徒。五四新文化的主将在此遇到了灭顶之灾,要么坚持自我,要么依附过去。但他却选择了前者,听任于良心的召唤。陈独秀在厄运中,退到了鲁迅式的选择里。那时的国民党与共产党领导,乃至共产党内的托洛茨基派,都不喜欢他。不仅被开除出党,也被“托派”集团驱逐出去,变成了孤独之人。分析他的一生,我有时想,他的走向政治,搞党的建设,没有一点社会基础。身边的人要么是不谙俗谛的书生,要么系无聊政客,思路、境界与其相距甚远。这也让人想起瞿秋白,在与机会主义的周旋里,是殊难占据上风的。中国真的知识分子,论道容易举事难。陈独秀因《新青年》寻梦而誉满天下,又因梦的破灭饮恨千古。现代史最辉煌最惨烈的一幕,都落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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