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一种模式的终结

作者:林建生




  《苏南模式的终结》(以下简称《终结》)的作者用两年多的时间蹲点在江苏永钢集团,和乡镇企业零距离接触,从开始感受苏南模式辉煌到最后完成对苏南模式的终结。
  新望从与自己家乡农村的对比中认识苏南人,也开始认识苏南经济。他认为苏南经济发达得益于这里的文化底蕴。吴文化背景下的苏南人精致、唯美、勤劳、忍耐、懂世故、守秩序,十分适合工业化发展要求。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前后,学界对经济发展中的东亚儒家传统文化作用进行过热烈的讨论。那么,苏南经济发展过程中突出的吴文化背景到底有没有特殊的作用呢?新望又通过和推动温州经济发展的“永嘉文化”进行比较,推论出两者之间的经济活动具有明显不同的价值取向。永嘉文化开拓解放,豪迈大气,狂飙突进,而吴文化则传统深厚,精巧纤细,温柔敦厚;永嘉文化重经世致用,吴文化重格物致志;永嘉文化强调个性、个体、能力,吴文化强调均衡、集体、等级。因此,从经济发展的轨迹看,苏南人安土重迁,注重实业,是从农业走向工业;而温州人逐利而流,注重市场,是从商业走向工业。苏南人精管理巧安排,温州人善运作会创新。从文化传统来解读苏南模式,很多学者都注意到了,包括老一辈研究苏南模式的学者,但新望的分析更进一步。这大概只有“庐山外”、“庐山内”两种身份和角度都兼备的研究者才能推致出这种特殊的思考效果。
  作者自创了一个概念:江南小三角,大体相当于沪+苏锡常+杭嘉湖地区,这是吴文化的核心圈,是长三角的精华部分。江南小三角拥有众多经济发达、市场联系十分紧密的传统工商型城市。历史上,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首先出现在这里。上海开埠以后,这里的经济长期处在中国领先地位。计划经济体制稍一松动,这里的工业企业就开始在农村星星点点,进而星罗棋布地涌现出来。
  乡镇经济在江苏实现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时候,苏南模式也如日中天。于是,其主要特征也被模式化地概括为“公有制集体经济为主,按劳分配为主;城乡区域协调发展、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这“两为主两协调”就是在今天倡导“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时候看,仍然是美好的。可惜的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中国经济发展的环境彻底变了。容纳乡镇企业大发展的短缺经济消失,寻求外向突破也因亚洲金融危机而困难重重。于是,乡镇集体企业负债率不断攀升,集资引发的金融危险不断加大。现实矛盾诱发了改革的冲动。此时,在一些针织、小机械等行业集中的乡镇,家庭化生产经营的企业不断增多,私营经济开始勃发。相反,较大规模的乡镇企业越来越难于维持,乡镇工人自立门户。另有一些乡镇则进行自发改制。当基层政府的控制越来越困难时,党的十五大召开了,“非公有制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有机组成部分”。于是,一场大规模的企业改制运动坚定而快速地进行。
  作为理论研究,《终结》不是简单地描述企业改制的过程,而是深入剖析苏南模式下经济制度的弊端。所谓公有制集体经济为主,实际上是乡镇政府控制着企业的一切权利。本质上是一种政府超强干预模式、地方政府公司主义模式、政绩经济模式、干部资本主义模式,这是一种政企不分的集体产权制度安排,其内在的隐患造成乡镇企业治理结构上的缺陷,导致严重的低激励和负激励。苏南模式脱胎于计划经济的传统模式,是冲破计划体制而解放生产力的一种制度选择,但经过二十年的发展,一些原先创新的做法却慢慢地模式化地凝固为发展的包袱。例如,强调公有制集体经济为主,必然排斥民私营经济;所谓按劳分配为主,压抑创业热情,牺牲效率,最终使苏南地区的老百姓收入增长缓慢。苏南模式下的经济发展的特点是政府控制并配置着经济发展的资源,而无视市场具有的内在的优化资源配置的作用。这很有点改革初期计划经济和市场调节并存的“板块”结合的特点。要素和分配的非市场化配置,造成许多浪费。两个突出的例证就是:乡镇企业大发展以后刮起了“小城镇热”,而现在看来,小城镇建设是乡镇政府一头热的人为的造城运动,很不经济,甚至成为进一步城市化的阻力;另一个,在旧模式下,政府不断把自己的目标和责任强加给企业,名目繁多的创建、达标都需要企业买单。这些非经营性活动不断侵蚀企业利润,削弱了企业持续发展能力,一直到最后,意识形态化了的模式弊端不断放大,市场环境变化后,把那些无论是有病没病、还是大病小病的所有企业一并改制成为唯一选择。
  当喊出苏南模式历史终结的时候,江苏理论界和政府部门一时难于接受。认为是对苏南模式“丢刀子”,部分官员则是害怕失去对企业的控制力。但经过改制以后的苏南地区,经济发展路子更宽了,经过一两年的磨合期后企业普遍获得了较大的发展,企业主的投资意识明显增强。近五年,苏南经济发展很快,江阴、昆山、张家港等城市经济每年保持在11%至15%的速度,财政收入更是以每年35%以上的速度递增。另一个可喜的变化是,政府的经济功能明显理性化,从经营企业转向服务企业,政府已经开始将主要精力放在营造投资环境和提供公共产品上。显然,二○○○年以后的苏南经济发展进入了无模式个性化发展阶段,其发展格局已经和温州模式或者浙江经验相差无几。
  但是,在观察苏南模式终结的过程中,作者无奈地发现,“发展病”后来又演变成了“改革病”。苏南几乎在一两年内迅速完成了企业产权制度的变革。对这种运动式、政绩式的改制作者表示出忧虑。源于企业家人力资本的产权改革,是自发的、渐进的、谈判的。但到“十五大”以后,企业改制迅速演变成企业家和乡镇领导人之间的资产分配,而企业名义上的所有者即乡镇(村)社区内的老百姓、名义上的企业主人即企业职工和银行的权益都统统被忽视了。没有外来竞价者,区域内也无人能挑战原来的经营者,没有谈判,没有博弈,苏南的改制快速而又静悄悄地进行着。作者再一次提出“期待一个什么样的新苏南?苏南有一大层温顺而沉默的大多数。命运对他们很不公,搞集体企业时,高积累,低分配,老百姓收入很低,但集体垮了,改制过程中又只富了干部”。
  江南小三角的经济形态比较典型,其市场发育有其内在的规律性,这里历来是经济社会研究的富矿地带。新中国成立前后,从这一片不大的地方,走出了陈翰生、薛暮桥、孙冶方、徐雪寒、费孝通、吴敬琏等一代又一代经济学大家,且他们中的多数人是以扎扎实实的农村调查起家。近三十年来,苏南的改革历程又成为当代中国改革史一个浓缩了的地区版本。乡镇企业脱胎于人民公社的社队企业,应该说是农民自己的创造,是改革的产物,但它逐渐被旧体制同化了;在对这一改革的产物进行再改革的时候,改革的过程又缺乏程序上的正当性。新望认为,改革是必然的,但改革道路的选择是可以讨论的。今天,越来越多的学者已经注意到:乡镇企业改制有违“公平、公正、公开”原则,此乃导致集体资产流失的渊薮。在现实中,老百姓也有“改制让一部分人暴富起来”的议论。尽管在改制过程中根据群众的举报,政府发动了“企业改制回头看”的运动,对改制过程中企业经营者恶意破产逃债、隐瞒资产、虚假注销应收款、股本金虚位等行为进行复查,甚至追究过少数企业家的刑事责任。但是,以MBO(内部人出资购买)为主要形式的改制几乎是“一风吹”地成为历史性结局。
  
  (《苏南模式的终结》,新望著,三联书店二○○五年版,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