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只有中国人理解中国”?

作者:顾 彬




  请允许我以鲁迅的气派开讲吧:其实我没什么要讲的,我将要讲的,无论如何,在别处已经有人讲过了;实际上,别人已经说得更好。关于“理解”的看法,并不是一个新话题;过去几十年,这个论题得到了反复而精彩的讨论。我试图进一步阐述这个论题,或许会显得肤浅而笨拙。我研究这问题的路子的新意,仅仅在于试图继续别人的深思熟虑,以便建立起一条联结中国或东方的纽带;然而,即便从这一方面讲,我无论如何也不是开山的人物。
  我决定以迂回曲折的方式,划定我讨论的范围,先从李白开始。关于中国文学的这位顶天立地的人物,在近期的研究中,一位美国汉学家提出了一些问题:在一些叙事诗中,李白以她们的名字讲话的那些女人,果真是她们在那样讲话呢,还是她们仅仅是李白自己创造出来的那些话的代言人?(Chan,Shelly W.,《如何讲故事以及谁来讲故事:读李白的〈长干行〉和〈江夏行〉》in:Tang Studies,12/1994,esp.)当然,你可以轻易遇到这么个事实:男人不仅以女人的名义说话,而且女人也以男人的名义说话。比方说,你可以想到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说《呼啸山庄》,其中的叙述者是一个男人。我不知道文学领域有任何男人,会反对女人采取男人的声音这样一种权力,他们也不会禁止女人以消极的眼光来描绘男人。
  然而,我们的问题却要复杂得多,它将迫使我们返回到中国文化的黎明时分。你或许还记得庄子和惠施的对话,他们争论的那个问题,关系到人类对在快乐经验中的鱼有没有认知力和理解力。这迫使我们要对付好几个问题。如果李白被禁止以女人的声音讲话,那么语言就成为一种不可能之物了。另外一些问题于是就跳了出来:你不是鱼,你怎么可能谈论鱼呢?你不是天,你怎么可能谈论天呢?以及:你不是中国人,你怎么能获得关于中国人的知识呢?
  自从我开始和中国打交道以来,我必得不厌其烦地听到一个口头语。起先,这说法使我呆若木鸡,接着这说法把我逗乐了,最后它只能使我怒不可遏。(我必须万分诚实地补充一句:这说法,我只是在大陆才听到,或者是从大陆来的中国人的嘴里听到;但在台湾和香港,从来没听到。)那个口头语是:外国人不了解中国。这弦外之音是很清楚的:只有中国人能了解中国。(当然,这样的说话方式不能一刀切地限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据我所知,韩国也有这样的说法;在阿拉伯世界,这样的说法也有案可查。参考Hanimann,Joseph,《镜子大厅:返回东方研究》),in: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31.08 1994.)设若这是真的,那我们就真的不得不对我们的思维来一番严肃的重新估计。以同样的口气,别人一定得允许我们下这么一个结论:只有日本人了解日本,只有美国人了解美国。你还可以相当符合逻辑地进一步推论:中国人不了解日本或者美国;中国人既不了解东方,也不了解西方。那么,什么东西能够保证如下这些句子的正确性呢:“只有女人了解女人”、“只有鱼了解鱼”、“只有天理解天”,以及“只有我了解我自己”?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些习惯说法包含着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只能导致另外一些谬论。以类比的方式构造的一些命题,如“只有谋杀者了解谋杀者”或者“只有纳粹了解纳粹”,就把这个荒谬论点表现得淋漓尽致。说这种话的那群人缺乏安全感,其心理学因素,就暗藏在这些命题当中。如果外国人不了解中国人,那自然就可以由此说,外国人不可批评中国人。外国人将必然是错误的,方便得很,中国人必然是正确的。
  我们的实际经验很难和这种见解相符合,并不令人惊讶。作为一个外国人,尽管我不自认为我就能了解中国,但有人却仍然要我对中国学生进行考试。双方都为这种安排忐忑,因为双方都不想丢脸。这位“外国人”不想问那些送人情的简单问题,中国学生希望没有太大的困难就能通过考试。然而,甚至在基本问题上,就起了误解。来自汉语地区的一个学生,却难能用拼音(创制于中华人民共和国,而为国际所通用)写出自己的名字。这个“外国人”简直服气了,他模模糊糊地怀疑,这个中国学生对自己母语的语音形式好像是不怎么熟悉。更有甚者,一个中国学生,把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的题目译成“The Lyrical Notes of Mr.Ren Jian”,或者把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的大名错误地写成“Si Maqian”,并且把他的《史记》搬到了唐朝,但这不见得耽误他的硕士论文或者博士论文顺利通过。在北京,你能得到一种更荒唐的经历,你被从出租车上撵了下来,因为司机不知道北京大学在哪儿,而且也忍受不了一个外国人告诉他这大学的方位。
  你多半会纳闷,我干吗要念念不忘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尽管理解不见得和专业知识有关,但要理解,必须先和被理解的东西之间有距离。只是在某事向我客观地显示的时候,我才能对它进行反思。这意思是说,你要反思一个地方,你当然不必是那个地方的人。身为德国人,我可以使用“德国”这个词,而不必知道这词的本义。与此相似,冷不丁地要一个中国人解释“中国”这名称的意思,他就有困难,这没人觉得惊讶。我说距离,是什么意思?几年前,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一位副院长,在波恩告诉我说,“你们外国人”不能理解“文革”后遍及中国的诸多变化;可是,我的台湾讲师,由于她的出生地就在大陆近旁,就更可能理解那些变化。台北所处的位置,不仅比波恩更靠近大陆,而且也比许多中国北方的城市更靠近经济特区。是什么东西使一个哈尔滨人理解汕头的事情,要比一个台北人理解得好呢?另外:为什么一个北京市民,仅仅因为他在地理上的靠近,就必定能理解一个广东人?语言、文化甚至气质上的差异,难道不会造成障碍吗?空间上的靠近,似乎并不是理解的可能性的一个主要的判断标准。我提到的距离,是另外一种性质的距离。那是一种内在的距离,不仅中国人或许(而非必然)具有这种距离感,而且非中国人也肯定能学得会这种距离感。
  怎么解释这种“内在距离”说?设想有一个固定不变的对象,即中国,全部时代的全部的人,都能以相同的方式来理解之,这大错特错。如果有那么一个中国,中国将会多么贫乏无聊,汉学领域也会极度单调乏味。然而,“中国”仅仅是表示某个东西的一个符号,我们是想把这某个东西理解为这世界的一个清晰而独特的部分。这个部分永远不曾客观地存在,而只是我们的诸多解释方式当中的一个游移的参照点。
  这样一来,结果当然就是:否认西方人有权根据西方的材料以形成他们自己关于这个“中央帝国”的理解,却坚持要他们使用中国术语和思想倾向,就是完全荒谬的。(Weber-Sch奻er,Peter,《理解东亚:可能性和局限性》,in:Bochumer Jahrbuch zur Ostasienforschung(《Bochum东亚研究年鉴》),19/1995,再次以非常新颖的方式讨论并解决了这个问题,参考pp.11—12。)首先,我们得牢记在心的是,自王国维以来,大陆就开始以西方眼光来解释自己;其次,自一九四九年之后,马克思主义观点就成了大陆压倒一切的世界观;第三,没有一个人,哪怕是一个中国人,能够回到唐朝,去细致地考察李白的言语模式,去考虑关于他的叙事诗中的女性声音的那些未得到回答的问题。到末了,我们只能是我们自己。我们不需要移情,我们只是要拟就关于某一事物的一个观念,而这个某一事物是我们根据一种有名的方法创造出来的。我愿意把爱德华·萨义德的理论(西方发明了东方,这就是东方这个对象),纳入一种更加相对的眼光中。西方汉学家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做;否则,他必得噤口不言。由于他本人就是在他的感知方式下的那个对象的始作俑者,他就应该以他对中国的思考来反思这个对象。与此相似,从事德国研究的中国学者,也创造了他自己的“德国”,这就导致了目前这么一种状况;德国文学享受的那种特别的赞誉,在波恩和北京之间形成了一道鲜亮的光谱。我必须补充一句:在中国,德国研究领域从未受到帝国主义利益考虑的左右;但在德国,在其他欧洲国家也是一样,德国研究常常被工具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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