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粗率与精湛

作者:黄灿然




  在北岛新书《时间的玫瑰》序里,柏桦引用北岛一段文字:“我为中国的诗歌翻译界感到担忧。与戴望舒、冯至和陈敬容这些老前辈相比,目前的翻译水平是否非但没有进步,反而大大落后了……而如今,眼看着一本本错误百出、佶屈聱牙的译诗集立在书架上,就无人感到汗颜吗?”接着,当读者看到北岛谈洛尔迦时,引诗已不是戴望舒的原译。北岛提到他“做了某些改动”,理由是“某些词显得过时”和“以求更接近原意”,或“除了个别错误外,主要是替换生僻的词,调整带有翻译体痕迹的语序和句式”,或“戴译本有不少差错”。事实上,仅就戴译洛尔迦《梦游人谣》而言,共改动了五十二处。这些改动,正是曾熟悉戴译洛尔迦诗的读者如我,这次重读时心头掠过的阵阵疑云。仔细校对北岛的改译,我暗暗吃惊,不是吃惊于北岛的粗率,而是吃惊于戴望舒的精湛。若再考虑到戴译仍只算是未定稿,那吃惊就会变成敬畏。
  从小处看,北岛有些改动看似简洁,但从大处着眼,这些改动整体上使全诗变得平板。过分执著于简洁,往往使简洁变成简单,就北岛而言,往往变成简单地减字,尤其是删除“的”字等助词。“的”字不是现代汉语的黑斑,而是脉搏。如果读者验证一下印象中最有音乐感的新诗作品,或仅仅是好诗句,当会发现它们都离不开“的”字。反过来,若把“的”字从这些富于节奏的作品或句子中删掉,就会听不到整首诗的心跳。
  简洁论者较少见,也往往较强硬。较少见,是因为任何对语言的复杂性稍有认识的人,都不敢轻易把事情简单化,尽管他们对所处时代的语言混乱非常不满;较强硬,是因为褊狭。但简洁论却容易引起那些对语言混乱不满的人士的共鸣,这是因为他们在看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自己又不愿发言或难以自圆其说的情况下,只好退而求之,与褊狭的简洁合流,如同对社会现状不满的知识分子很容易与激进主义或专制主义合流。
  读者认为是简洁的文字,有时候可能只是作家深刻而清晰的思想的副产品。同样是简洁的文字,在另一个作家身上可能是肤浅的反映。在诗人那里,如果简洁与微妙的音乐合而为一,落实到翻译上,译者就得做出平衡,必要时有所取舍。若是译得成功,尤其是在音乐上取得成功,其文字在简洁论者眼中可能就会有欠精练。而当简洁论者抑制不住简洁的冲动而做删改时,他往往把译者已获取的音乐视为既成事实,再不会丢失。但这音乐是会丢失的,且这丢失是文字简洁所弥补不回来的。删改者之所以看不到这点,是因为他悄悄输入自己的节奏,他觉得一切是那么自然而然。所谓简洁论者,并非那些平时注意文字简洁的作家,而是注意他人文字简洁的批改者,例如基于职业需要的专栏作家,或看到太多初学者之拙劣文字的写作班教师,后者不仅基于职业上的需要,而且基于道德上的必要,因为初学者本来就挣扎在表达的困难中,给予他们一些意见,也许能使他们走出一条路来。但在广阔的成熟写作领域,简洁论是行不通的,因为被删改者可能早已先于删改者一步,更高明地考虑过这个问题。
  戴望舒的译诗,就像王佐良评价的,其语言“处于活跃状态,即一方面有足够灵活性适应任何新的用法,另一方面又有足够的韧性受得住任何粗暴的揉弄”。戴望舒语言的活跃性和适应力,已见诸于他自己的后期杰作《我用残损的手掌》。这首诗境界辽阔,语调沉痛,却处处以细腻的笔触展现,其微妙与鲜活,直逼最出色的古典诗。戴望舒翻译洛尔迦时,已在创作上经历了多重变化。别的不说,在音韵上,就从早期服膺新月派,到中期反格律,再到晚期重新关注音韵。《我用残损的手掌》最能表现出他的兼容并蓄,例如音韵上灵活地换韵,形式上却是自由体,风格上则糅合西方超现实主义手法与中国古典诗婉约派意象。可以说,戴译洛尔迦不仅倾注了戴望舒生命最后几年的心血,而且是他圆熟诗艺的最后结晶。在洛尔迦《梦游人谣》这首译诗中,一个显著特点是善用单音节和三音节词——如果读者验证一下印象中最有音乐感的新诗作品,也当会发现它们都有出色的单音节和三音节词。
  相反,北岛的改译,常以两个双音节词或两个双音节词加一轻音词来构词和造句,缺乏弹性和活跃性。从历史角度看,戴译出版于五十年代初,正是现代汉语处于到那时为止最活跃的状态。之后,现代汉语步入新体时代,而北岛的改译,尽管出发点似是回归纯净的汉语,却处处显露过于规范化的新体式的单调。而在翻译的准确性上,他频频误解了原译和英译。一般来说,要发现并纠正原译的错漏,是一件颇容易的差事。在原译的基础上理解原文,并找出若干错漏,只相当于做校对工作。改译者未能发现原译另一些错漏,或他提供的纠正版本亦有错漏,也是常见的现象。但北岛的改译,却非常奇怪地罕见:他一再把原来译对的改错了。
  由于年轻一代读者手头恐怕没有《戴望舒译诗集》,所以下面原原本本引用《梦游人谣》全诗,括号内的字句是北岛的改译。我将对北岛的改译做出重新修正,也就是恢复戴译的原貌。严格地讲,我不懂西班牙语,不应犯规。我的越轨有两个理由:一、北岛是根据他的汉语判断力和根据英译本来改译的,我正好亦步亦趋;二、与北岛相反,他若要证明戴译犯错,就应精通西班牙语,而我是证明戴译正确,并提供戴先生逝世后才出版的英译本佐证其正确,反而更具说服力,因为即使我懂原文,但若我的原文理解力不够高深,我仍有可能犯错并使问题复杂化。另外,在查证过程中,若不同英译本有出入,我查西英词典确认个别单词;若原文是超出我确认能力的词组和句子,我抄出原文供专家指正。对北岛的改译,凡是我不加按语的,并非表示我认同,而是我觉得没必要深究或深究下去会显得太过繁琐。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影子裹住她的腰,【缠在腰间】
  她在露台上做梦。【阳台】
  绿的肌肉,绿的头发,【肌肤】
  还有银子般沁凉的眼睛。【清凉】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在吉卜赛人的月亮下,【吉普赛】
  一切东西都看着她,【一切都望着她】
  而她却看不见它们。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繁星似的霜花【霜花的繁星】
  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
  黑暗的鱼一同来到。【一起到来】
  无花果用砂皮似的树叶【砂纸似的树枝 】
  磨擦着风,
  山像野猫似的耸起了【山,未驯服的猫】
  它的激怒了的龙舌兰。【耸起激怒的龙舌兰】
  可是谁来了?从哪儿来的?【将到来?从哪儿?】
  她徘徊在露台上,【阳台】
  绿的肌肉,绿的头发,【肌肤】
  在梦见苦辛的大海。【梦见苦涩的大海】
  ?——朋友,我想要【我想】
  把我的马换你的屋子,【用我的马换你的房子】
  把我的鞍辔换你的镜子,【用我的马鞍】
  把我的短刀换你的毛毯。
  朋友,我是从喀勃拉港口
  流血回来的。【朋友,我从卡伯拉关口流血回来】
  ——要是我办得到,年轻人,
  这交易一准成功。
  可是我已经不再是我,【已不再】
  我的屋子也不再是我的。【房子】
  ——朋友,我要善终在
  我自己的铁床上,
  如果可能,
  还得有荷兰布的被单。【亚细麻被单】
  你没有看见我
  从胸口直到喉咙的伤口?
  ——你的白衬衫上
  染了三百朵黑玫瑰,【褐色】
  你的血还在腥气地【腥臭地】
  沿着你的腰带渗出。【你腰带】?但我已经不再是我,【已不再】
  我的屋子也不再是我的。【房子】
  ——至少让我爬上
  这高高的露台;【阳台】
  允许我上来!允许我【让我上来,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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