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一件“国家一级文物”的流传

作者:钱里月




  读书献疑
  
  不久前,笔者撰文(《证,就要证得准,证得实——读〈荻岛静夫日记〉》,《读书》二○○六年二期)指出,《荻岛静夫日记》(以下简称《荻》)作为一个译本,在译文质量上存在着严重问题。
  本来,话也只能说到这儿,因为看不到更多的日记手稿原件。但问题的严重性却在于,这个不可靠的译本已经成了专家学者乃至媒体讨论“荻岛静夫日记”的底本,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各种相关的疑问。例如,荻岛静夫的日记“怎么会留在中国?”荻岛静夫本人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的话是否可以找到?
  二○○五年九月六日“人民网”以《荻岛静夫日记来源仍是谜》为题,发表署名甘丹的报道,介绍了专家学者的质疑:
  在前日的研讨会上,现代文物鉴定专家阮家新、沈庆林、万冈都认定了《荻岛静夫日记》的真实性,但同时也提出了几点疑问。阮家新在发言中质疑:“荻岛静夫安全回国了,那日记怎么会留在中国?最初是什么人保存着这本日记的?这些问题我们都还希望能进一步了解清楚,如果能找到荻岛静夫的后人那就更好了。”
  这则报道中提到的“研讨会”,是指《荻》出版后举行的一个座谈会,据新华社九月一日报道,“来自博物馆界、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文献研究室、清华大学、人民大学、中日关系研究中心的十多位专家、学者”出席了座谈会(张琴、海明威:《侵华日本兵战地日记出版引起史学界高度关注》)。而上文中出现的阮家新、沈庆林、万冈三位,据说就是直接参加过荻岛静夫日记手稿和影集的鉴定,并将其定为“国家一级文物”的现代文物专家。
  “十多位专家、学者”的座谈讨论,其所依据的底本自然是译文质量有问题的中译本,这一点无须多说。只就专家在会上提出的“日记怎么会留在中国”这一质疑而论,其前提当然是“日记在中国被发现”这一认识。
  那么,这种认识是怎样形成的呢?当然是根据中译本。在《荻》的封底,有一行具有认定性的广告断语:“日记一九五○年起保留在中国”。很显然,这是出版者加上去的。附于书后的《编后的话》亦就此向读者呼吁:“一九五○年日记就收藏在中国,收藏者是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得到的这些东西?他与荻岛静夫是什么关系?荻岛静夫还活着吗?能否找到他的后代或家人?请给我们提供线索!”(中译本,236页)而出版者的“日记一九五○年起保留在中国”这一认识又来自哪里呢?回答是“今年五月,樊建川透露:他收集到一套完整的日军日记并配有照片,而这套日记从一九五○年起就收藏在中国……”(234页)樊建川即日记手稿的现在的收藏者,据樊本人说:“二○○四年初夏的一个傍晚,……一个电话打进来,……对方是一位……文物商人,这次传来的消息是:天津的一位王姓先生,藏有一套日军的日记。”(1页)“按照日记上附条的记录,是一位叫做王襄的人,一九五○年收藏。”(2页)由此可见,日记在中国被发现这一信息,不论是口头还是文字,最早是来自樊建川。这里不妨将其概括为“一九五○年天津王襄”说。这一说成了从出版者到专家学者,再到媒体的认定“日记一九五○年起保留在中国”的基本依据。樊也在《寻找荻岛静夫》一文中,基于这一前提提出了饶有兴味的历史悬念:
  在许多个独处的夜晚,我总想荻岛静夫是否活着?是否能够寻访到他?是否能找到他的后代或家人?如果他知道,他当年记下的日记全套留在了中国会有何感受?
  还有那个最初日记收藏人——王襄:“他是何时、何地在何种情况下得到这些东西?他与荻岛静夫是什么关系?这个过程又有多少故事……”(3页)很显然,专家的“怎么会留在中国”的质疑也与这些悬想直接相关,并且基于荻岛静夫日记手稿“全套留在了中国”这一前提。
  随着主流媒体和专家的声音被各种大众传媒的大量复制和放大,荻岛静夫日记“怎么会留在中国”之谜,一时间成了铺天盖地的疑问,如《财经时报》就以《荻岛静夫日记悬疑重重》为题做了整版报道(二○○五年九月二日),并且还对“王襄是谁?”这一“新悬念”做了一大段追踪介绍,甚至还附了“王襄”的照片。由该版报道可知,“王襄是谁?”也是上述座谈会上的议题之一;而在日记是在中国被首次发现和出版的意义上,“专家们都极力推荐该书要在日本出版日文版”,“让日本人民通过这个书教育自己”。——笔者非常赞同专家们的这种意见,并且在上一篇文章中指出,尤其在译文不可靠的情况下,更应该直接出版影印版,以使读者和研究者能够获得足以为凭据的原始资料。
  悬疑重重,固然会使读书步入佳境,却也令人无法释然。
  上一篇谈中译本译文质量的稿子写完后,笔者又利用业余时间做了一点调查,并且得到了有关上述疑问的重要答案。不过,其中有一条却几乎使笔者的头脑发生混乱。
  “怎么会呢?”——看到出版物原件,笔者简直不能相信,一套“一九五○年起保留在中国”,当然也是“在中国被发现”,并且已经被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又以中文版的形式“首次出版”的日本兵日记手稿,在距今十七年前就已经在日本出版过!
  这是一套十六开本红色硬壳的精装书,分上、中、下三卷,题目叫做《捛壇偺帇慄》(可直译为《追忆的视线》,以下简称《追》),其出版信息为:田中常雄(恒夫)编,有限会社僆乕儖僾儔僀僯儞僌平成元年——即一九八九年七月十日出版发行,页码数为上卷471页,中卷274页,下卷297页,定价二万日元。
  现在,这套书就摆在笔者的案头。“荻岛静夫日记”以“阵中日记”为题收在下卷第71—274页。由于是在日本本国出版,当然是地地道道的日文版;日记内容无需翻译,编者只需把日文手稿文字检读出来再变成铅字就可以了。因此,应该说这是到目前为止和荻岛静夫日记手稿内容最接近的出版物了。
  而且,荻岛静夫“阵中日记”作为史料,也已经进入知识的生产过程,开始出现在一些日本学者的专著和论文当中。就是说,“荻岛静夫日记”在日本不仅有,而且也正在被使用。
  《追》中的“阵中日记”的底本,当然是来自荻岛静夫的日记手稿,据编者言,手稿原物直接借自荻岛家族,而在下卷72页还附有七本日记本的照片,即为手稿的保存形态。
  这令人越发糊涂了。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版《荻》封二也有七本日记的照片,当视为中译本的底本。假设中译本照片上的日记本和日本版照片上的日记本为同一物体,那么,“一九五○年起就由天津王襄保留在中国”的日记手稿,怎么会在一九八九年被拿回到日本出版呢?而且怎么会在日本出版以后,又于二○○四年神差鬼使地在中国“被”发现呢?笔者一时还真无法为日记手稿的这种“往返”于中日之间的旅行理出一个合理的头绪。于是,脑子乱了。
  看来,要想拨乱反正,也就必须恢复到一种符合常识的思维,即只能在两种相互排斥的“事实”当中选择一种。《追》里收入荻岛静夫“阵中日记”一事,无疑令在中国的被“发现”和“首出”之说十分难堪,然而,却是个不争的既成事实,在这一事实面前,关于日记手稿的所谓“一九五○年天津王襄”说,就只能当作一个假定的“事实”来看。另据上引《财经时报》的报道说,寻找原始收藏者和“来源”,已经成了“史学家、文物专家等人的心病”,“樊建川还特意找到将《荻》转给自己的天津某文物商人,也许是出于行规,也许出于年代的久远,除了日记本附条上的记录,新的消息没有太多”云。尽管国法与“行规”孰轻孰重不言自明,而手稿的经手者既已牵动举国,亦有义务做出解释,不过既然不易再获得新的消息,也便无法强求。但唯其如此,也就在加重说明“一九五○年天津王襄”这一假定“事实”的脆弱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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