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此情可待成追忆

作者:王 英




  每次想起扬州,心头都会涌上许多暗淡而明亮的影像,忆起牧之十年一觉扬州梦,想起二十四桥明月夜,念及波心荡,冷月无声,还有桥边红药和年年的相思。梅尔清却胆敢去碰触和抚摸这个城市的脉搏,我惊讶她手起笔落之间的优雅和灵秀,那个遥远的梦幻般的城市,奇迹般地在她手中复活。
  梅尔清这本书英文名字叫做Building Culture in Early Qing Yang zhou,不知为什么中文译成了《清初扬州文化》,省去了重要的一个词Building。梅书是以扬州著名的景点建筑为线索,比如红桥、文选楼;但她所探讨的是扬州十日到康乾盛世之间,文人和士大夫对扬州的文化重建,这个词译作“建构”也许会更贴切吧。
  梅尔清从扬州十日起笔,探讨扬州文化在明末清初遭受重创之后的重建过程。污秽、压迫、死亡与奴役是扬州重建不可忽视、无所不在的一个背景:异族王朝建立起的政治统治之下,满怀悲愤孤寂的遗民,寻找着生命意义寄托的新突破口;而扬州城苦难的记忆必须洗刷,士大夫需要重新塑造自身,重塑想象和生存的诗意空间。明月、长笛、垂柳、红桥,这些事物作为一种象征和符号出现,他们试图编织和重现一个明末江南,寻找并界定自身。他们沉湎于欢愉中冲洗着苦难,也因此拉开了梦想和艰难现实政治之间的距离,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底色上的悲凉和凄婉,才赋予清初文人士大夫诗唱交游一种特殊的韵味,也平添了几许挥之不去的惆怅。
  红桥成为一个调和的场所,政治上分歧和身份的差异,并没有成为水火不容的原因,遗民身上的文化价值和文学天赋,得到许多达官显贵和清廷朝臣的欣赏,人们在集会、写诗、酬唱等活动中,加强彼此之间的联系,也提升着自己的声望。红桥的包容性在王士祯身上得到鲜活生动的体现,作为一个清朝年轻有为的官员,他和遗民们交往广泛,关系密切,毫不做作地用诗文表达对前朝的留恋和真挚感情,这种和解的姿态和中庸的处事之道,又提高了他的声望。然而具体政务中,他又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官员,维持着王朝的政治秩序。王士祯身份和政治态度的模糊性,恰恰证明了红桥本身的暧昧和模糊,或许如梅尔清所言,清初士大夫文人对于政治忠诚、气节有着万分复杂的理解,他们复杂的感情和意义世界,恰恰为相互交融的文化认同提供了一个空间。
  红桥是一个象征,它代表的不是财富与权力,而是文化自身的价值。红桥是清初文人在政治夹缝中,艰难寻找自我认同与意义的一个表征,是在政治权力统摄之下,寻找自由空间,诗意想象的一个纪念。孔尚任在《桃花扇》结尾悲叹:“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然而,国破家亡之后的孔尚任,却流连于红桥凄迷的美景,情根若断,何以有孔氏,何以有红桥,何以有那一段剪不断、理还乱清初扬州城的故事?
  梅尔清在红桥之外,又选择了文选楼和平山堂。很显然,昭明太子是否去过扬州并不重要,萧统的永恒绝不在于那个已经化为灰烬的王朝,政权是瞬息万变的,然而文选楼和《文选》,却是超越死亡和战火的永恒丰碑。通过修建文选楼,文人和精英们建立起了和一位伟大人物想象性的关系,在重塑昭明太子的同时,他们也塑造着自身。平山堂基本上也是在相同背景之下被建构的,也成为精英们共同秉承的文化遗产的一个象征。
  平心而论,梅尔清转向天宁寺显得有些突兀,文人精英的世界忽然之间让位于皇帝、政治和富贵的盐商。朝廷的势力越来越多地介入到江南和扬州,康熙南巡重新包装和改造了扬州,天宁寺的重建和地位上升,完全得益于皇室对其欣赏和推崇,皇帝成为这个城市文化的代言人和保护者,他也因此确立了对于扬州的绝对权威。而这个城市的盐商,也掀起了狂热的兴修园林之风,他们把扬州从文化精神的领域扭转到一个更世俗化的享受中去,他们关心的重点,已经不再是共有的文化认同,尽管依然是饮酒赋诗,但却仅仅是一种消费和炫耀,他们有雄厚的资金,建立起来的新景点,既符合官方的品味,又迎合了大众的喜好。
  天宁寺似乎是一个象征,它表明清初知识界重建独立的主体性文化的努力,其实有多么脆弱,文人士大夫的尊严和价值观,其实经不起皇权和商业的双重夹击。也许,从扬州十日到康乾盛世之间的漫长年月,世事改变了太多,政治的监控越来越严密,文字狱风声鹤唳,时时在捕捉着民间悖逆的声音,自由的声音逐渐被纳入到同一政治话语中,士大夫也倾向于论证新政权的合法性,或者埋头于书斋中作考据文章。
  当北京的喜好主导了扬州,盐商们又按照皇帝的欣赏标准重建景点时,红桥梦幻般的月色,文选楼和平山堂的诗情画意,都宿命般地成为冷清而落寞的过去。被更换和重塑的不仅仅是扬州的景点,而是一个城市的文化品格,甚至还包括士大夫文人的精神世界,这也许才是扬州城景点变迁的深层含义和实质内容。
  清初扬州的诗文连同惆怅,终于风流云散,当太平盛世的光芒照临扬州城,海内升平,繁花似锦时,我们却无法计算失去了什么,这光景,又怎一个惘然了得?
  (《清初扬州文化》,梅尔清著,朱修春译,复旦大学出版社二○○四年版,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