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我们怎样理解黄侃

作者:张 晖




  世人关注黄侃,一方面极力推崇他在国学上的成就,另一方面则津津乐道于他的狷狂。这两种取径,各有其立场与用意,但也分明折射出今日阅读黄侃的两种窘境。随着学术的转型,音韵、文字、训诂等传统学问,已令绝大多数学者感到陌生,黄侃在这些方面的成就,既令今人无法企及,也在今人企图理解他的道路上设置了巨大的障碍。黄侃性情刚烈,平日嬉笑怒骂,臧否人物不遗余力,生活上更是诗酒风流,率性洒脱,遂使五十夭折。这些,与我辈普通人的生活相差甚大。所以,在黄侃和我们之间,似乎永远存在着遥远的心理距离。日子久了,这种心理距离就在有意无意之中,强化与放大了黄侃研讨冷僻学问兼有古怪性格的“学怪”形象。
  这无疑把黄侃极端地简约化了,我们把这样一个丰富的人,从时代中慢慢剥离出来,然后孤立地审视,贴上“国学大师”的标签。可是,如果将眼光放开,就会发现这几乎是近世品评国学人物的通则。自“五四”新文化以来,普通民众对于从事国学研究的人物,大多抱持此类简约化的想象。慢慢地,国学开始与日常生活绝缘,成为一种专门、深奥甚至是古怪的玩意儿,令人大起“敬谢不敏”之感。现在的中国社会,对国学的想象依然光怪陆离,不能说不是“五四”以来对国学的不断异化所造成的。
  具体到黄侃来说,他本人的性格当然古怪,研究的学问也自然高深,但如果一味强调这些,那么关注和阅读黄侃或不免堕入茶余饭后的消遣。所以,当我重新翻阅程千帆先生主编的《量守庐学记——黄侃的生平与学术》一书以及几十年来大量关于黄侃的回忆和研究文章时,不免想叩问:站在今日之立场,我们究竟应当如何理解这样一位“特立独行”的“国学大师”?
  黄侃在世时,喜欢说这样一句话:“所贵乎学者,在乎发明,不在乎发见。今发见之学行,而发明之学替矣。”(黄焯记录:《黄先生语录》,见《蕲春黄氏文存》,武汉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221页)很显然,黄侃认为“读书得间”式的“发明”要比“发现”来得高明。这句话向来被视作黄侃治学的“夫子自道”,在他的门生弟子乃至后学中,更被奉为“不二法门”。然而,话中有话,这句话的弦外之音非常明显,当是针砭彼时流行的“动手动脚找东西”式的极端重视新材料的学风。
  一九三一年,日后成为一代宗师的吉川幸次郎到南京中央大学拜访黄侃,黄对他也说了这句话,这给年轻的吉川幸次郎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黄侃说过的话中有一句是:“中国学问的方法:不在于发现,而在于发明。”以这句来看,当时在日本作为权威看待的罗振玉、王国维两人的学问,从哪个方面看都是发现,换句话说是倾向资料主义的。而发明则是对重要的书踏踏实实地用功细读,去发掘其中的某种东西。我对这话有很深的印象。(《我的留学记·留学期间·黄侃给予我的感动》,吉川幸次郎著、钱婉约译,光明日报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63页)
  吉川幸次郎无疑马上就认同了黄侃的观点,而他之所以会认同,完全是因为他在北京求学期间,为了弄清《经典释文》中“释旧作某”的含义,“在北京也曾问过好多先生,或没有清楚、满意的回答,或干脆不理我。但我与黄侃见面时,一提出这问题,他立即回答说:这是夹带进了宋人的校语。而且没有看原书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这让我觉得他很了不起”(《我的留学记》,62页)。正因为如此,黄侃的这番话才令吉川幸次郎如此折服,并记忆终生。
  吉川幸次郎在听到黄侃这番言论的时候,马上联想到的是以罗振玉、王国维为代表的“资料主义”的学风,黄侃的本意是否如此,无法确知。但罗振玉、王国维利用新出土的甲骨文来做研究,则是民初运用新材料来讨论新学问的典范。王国维自己曾谈到他在研究中运用的“二重证据法”,简单来说,就是据“地下之新材料”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古文新证》,清华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2页)。后来,陈寅恪对王国维学术的总结有三点:“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王静安先生遗书序》,见《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年版,219页)除却第三点外,前面二点也都是强调王国维在使用新资料方面的功绩。
  运用新材料,无疑已经成为时代学术的主流。陈寅恪随即在一九三○年所撰的《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中说过一段著名的话:“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之通义。”(《金明馆丛稿二编》,236页)傅斯年甚至提出“史学就是史料学”的口号。罗志田先生曾有《史料的尽量扩充与不看二十四史——民国新史学的一个诡论现象》(《历史研究》二○○○年第四期)一文对民国史学中重视新材料的现象进行了仔细分析。罗先生认为,吉川所谓的“资料主义”或曰重视新材料,实是晚清以来兴起的一股席卷整个学术界的学术新风尚,这种不断试图扩大史料的治史雄心,反而使得常见史料受到空前的忽视。在这样的学术风尚中,来反观黄侃对于新材料的态度,似乎特别有趣味。
  世人流传论黄侃治学,一味尊崇许慎《说文解字》,但反对运用新出土的金文和甲骨文。但黄侃的门人陆宗达先生说:“在季刚先生批注过的《说文》上,几乎每页都有用金文、甲骨对照《说文》之处。这使他的《说文》之学创出了新路,有了前人所不能有的成就。”(《我所见到的黄季刚先生》,见《量守庐学记》,122页)胡小石先生也说:“我研究学问的方向与季刚先生不尽同,如甲骨文,初季刚极力反对,到十六年至京,他却很精考求,收集材料。前者反对,是守师承;终至相信研究,这是做学问的精神。”(《胡小石先生追悼季刚先生讲辞》,《金陵大学校刊》一七二期,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九日)胡小石先生主要研究甲骨文、金文,又是黄侃在中央大学的多年同事,他的说法,当然具有一定的可信度。近年出版的《黄侃日记》(江苏教育出版社二○○一年版)中留下了大量黄侃阅读甲骨文和敦煌资料的记录,也可以印证胡小石和陆宗达的说法。如《己巳治事记》一九二九年三月十六日“竟日看古彝器甲骨文”(《黄侃日记》,528页),《读战国策日记》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六日“在中央大学借得《殷墟书契前编》四册,拟与石禅钞此,并钞刘鹗《藏龟》,则甲骨之书于是乎全。……与富晋书,告以汇款,仍托求甲骨书”(《黄侃日记》,583页)。这方面的内容,卞孝萱先生在《读〈黄侃日记〉》(《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二○○四年第四期)一文中给予了重点讨论,认为黄侃治学没有忽视新出材料,对以往的相关误说给予了驳斥。
  但我依然怀疑黄侃对新材料的态度,最明显的一条证据是《寄勤闲室日记》一九三一年正月初一(二月十七日):“理书。以敦煌出书及龟壳文字之屋中架上。”如果只看这句话,会误以为黄侃十分重视敦煌、甲骨,但接下来《日记》中就冷嘲热讽道:“近世之所谓古学也。无暇观之,姑以自娱,亦犹乡人偶入城市,归诧家人以未尝到者而已。”(《黄侃日记》,667页)可见,尽管黄侃对于新材料的态度有所转化,但还是有所保留的。这种有保留的接受,底线则是新材料不能替代旧学问。黄侃曾说:“无论历史学、文字学,凡新发见之物,必可助长旧学,但未能推翻旧学。新发见之物,只可增加新材料,断不能推倒旧学说。”(《蕲春黄氏文存》,221页)黄侃学问的长处在于文字学和文学,历史学并非他的专长。但新材料在历史学中的运用,历经王国维、陈寅恪、傅斯年等人的推动,声势尤其浩大。这种情势,使得黄侃不得不跳出文字学的领域,专门提出“历史学”,加以严厉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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