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米沃什的错位

作者:西 川




  米沃什在其编选并出版于一九九六年的国际诗选《明亮事物之书》中,毫不客气,甚至是明目张胆地大量选入当代波兰诗歌。入选这本诗选的波兰人有扎嘎耶夫斯基、申博尔斯卡、赫伯特、安娜·斯韦尔(Anna Swir)、亚历山大·瓦特(Aleksander Wat)、塔杜施·罗泽维奇(Tadeusz Rozewicz)、米隆·比亚罗谢夫斯基(Miron Bialoszewski)、安娜·卡缅尼斯卡(Anna Kamienska)、雷奥泼德·斯塔夫(Leopold Staff)、裘利亚·哈特威格(Julia Hartwig)、瑞沙德·克里尼基(Ryszard Krynicki)、日比格涅夫·玛切依(Zbigniew Machej)、布罗尼斯瓦夫·玛依(Bronislaw Maj),后两位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还好,米沃什没有把自己的诗歌也选入书中。在大量选入波兰诗歌的同时,米沃什没有选入任何拉丁美洲诗歌、阿拉伯诗歌、非洲诗歌;俄语诗人只录入了布罗茨基;中国当代诗歌只录入了舒婷的《也许》;还有一位华裔Li-Young Lee,他大概算美国诗人;德语诗歌只录入了里尔克的《失明》;西班牙诗人中录入了两个人,一个是安东尼奥·马查多,一个是豪尔赫·纪廉。其他小语种诗人有所搜罗,例如瑞典的特朗斯特罗姆。除此之外,收入书中的就是大量现当代美国诗人的作品、法国诗人的作品和中国古代诗人的作品。可以说是美国人、法国人、波兰人和中国人在书中占了大头,但书中的中国人几乎都是古代中国人。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列出那么多人名,是为了较为完整地呈现出《明亮事物之书》所给出的世界诗歌地图。这是一幅颇为古怪的地图。这不是我们常识中的诗歌地图。给出这样一幅地图在米沃什那里倒是心安理得,因为这是一本主题诗选。他在该书序言中说,他编选此书的目的并不旨在遴选出今日美国和世界诗歌的经典;他把探索整个诗歌领土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的任务留给了别人;他说他只是从诗歌领土中“切下了自己的省份”。话虽如此,但由于米沃什在世界诗歌领域中的位置之重,我们还是能够从书中品味出某种诗歌政治的味道。很简单,如果由别人来编选这样一本书,波兰人的作品还会占这么重的分量吗?波兰人的确长于诗歌写作,但这是另一个问题。看来米沃什就是要凭借自己的影响力来为波兰诗歌造势,不管你接受不接受,不管你舒服不舒服,我的世界就应该是你的世界,你必须在诗歌写作这个行当里买波兰人的账。作为一个波兰/美国人,他这么干,倒也情有可原,但米沃什的行为令我们联想到,为什么没有一个中国人这样大张旗鼓地在国际上照顾中国当代诗歌?
  从这本《明亮事物之书》,我们看出了米沃什的趣味,那真是米沃什自己的趣味。他援引了两个人来为他的编选原则提供支持:一个是法国画家塞尚。塞尚说:“毕竟,我不是人吗?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意识到,这棵树是一棵树,这块岩石是一块岩石,这条狗是一条狗。”然后塞尚又说:“自然不是它表面的样子,而是寓其内部。表面的色彩展现的是内部的自然。它们展现世界之根。”然后塞尚又说:“就在此刻时间飞逝,要用颜料抓住现实!”塞尚的第一句话与中国人所谓“似与不似之间”的说法存有距离。他的第二句话更是一种天主教式的说法,即认为任何事物背后都隐藏着一套上帝的法则。这种说法当然是有意义的,但米沃什在运用它们衡量中国古代诗歌时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他援引的第二个人物是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叔本华曾经高度评价过荷兰的静物画,认为荷兰画家们把一种纯粹的客观的知觉带给了最无意义的事物,并且在他们的静物画中实现了客观性与平和精神的不朽。我不敢不同意叔本华的观点,但中国古代诗人们果然是这么做的吗?米沃什的优点是,他不会随便编一本诗选;他有他的美学考虑和哲学考虑。在这一点上,他为当下中国各种诗选的编选者们做出了榜样。但米沃什如何运用他的原则来面对中国古代诗歌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他要么是从一个欧洲人或美国人的角度接受了中国古代诗歌,要么就是没有完全搞懂中国古代诗歌是怎么一回事。阅读中国古代诗歌对于当代欧美诗人来讲是一件重要的事,自庞德以来一直如此。在这一点上,米沃什并没有什么独到之处。
  风尚所致,并不仅限于阅读中国古代诗歌。《明亮事物之书》也收录了十三世纪波斯诗人杰拉鲁丁·鲁米(Jelaluddin Rumi)的诗。鲁米系波斯神秘主义(苏菲)诗歌大师。但波斯有那么多诗歌大师,鲁达基、菲尔多西、欧玛·海亚姆、内扎米、萨迪、哈菲兹等,为什么只有鲁米入了米沃什的法眼?原来这和一位名叫科尔曼·巴克斯(Coleman Barks)的美国当代诗人有关。巴克斯先是与约翰·梅因(John Mayne)一起在一九八四年翻译出版了鲁米诗集《秘密公开:鲁米诗译作集》(Open Secret:Versions of Rumi),后来又在一九八七年与瑞瑙德·尼科尔森(Reynold Nicholson)一起翻译出版了《鲁米:我们是三人》(Rumi:We Are Three)。据说巴克斯等人的鲁米是译自法文。巴克斯英译鲁米诗集甫一出版,便在英语世界引起了巨大反响,成为与中国的《论语》、《道德经》,以色列的《卡巴拉》等并驾齐驱的古代东方经典。米沃什阅读鲁米毫不奇怪。但他真的接受了那个十三世纪的严格按照波斯诗歌形式书写的诗人鲁米吗?也许他接受的是科尔曼·巴克斯,他接受的是一位当代美国诗人对鲁米的自由体诠释。
  米沃什对中国古代诗歌的接受背景大致相同。在《明亮事物之书》的序言中,米沃什谈道:“古老的中国和日本诗歌从本世纪(二十世纪)初开始就对美国诗歌产生了影响。对于那些雄心勃勃的译者来说,这变成了一个竞赛的场所。译者中最知名的是一位英国人,阿瑟·威利爵士,还有就是加利福尼亚诗人肯尼斯·雷克思罗斯。”我们知道,二十世纪参与翻译中国古诗的美国诗人有好多位:艾兹拉·庞德、威廉·卡罗斯·威廉斯、加里·斯奈德、大卫·辛顿(David Hinton)、威利斯·巴恩斯通(Willis Barnstone)、山姆·哈米尔(Sam Hamill)、维克拉姆·谢斯(Vikram Seth)、阿瑟·谢(Arthur Sze)等。此外还有几位学者,像塞利尔·伯奇(Cyril Birch)、伯顿·沃特森(Burton Watson)、斯蒂芬·欧文(Stephen Owen,宇文所安)、J.P.希顿(J.P.Seaton)等。一般公认最出色的译者是庞德,但米沃什有点小家子气地不愿意提到庞德的名字,因为庞德的趣味与米沃什极其不同,他或许像憎恶法西斯一样憎恶庞德。他宁肯提雷克思罗斯,一个差一些的诗人。除了因为雷克思罗斯的译文的确好,另外就是哥们儿义气了:在米沃什初到加利福尼亚的时候,雷克思罗斯曾经给予他不小的帮助。
  于是一幅古怪的诗歌地图就诞生了:波兰人、美国人、法国人(米沃什曾经在法国作为波兰外交官和异议分子居住过多年)和古代中国人,再加上几位写俳句的日本古代诗人、波斯诗人和几位小语种的诗人(其中包括东欧小语种的诗人)。在这里,中国古代诗歌成了米沃什或者当代欧美诗人诗歌趣味的一部分。是中国古人同欧美当代诗人一起玩着诗歌的游戏。中国古代诗歌其实是他们的当代诗歌。被录入这部诗选的中国古代诗人有:庄子(被认作了诗人)、梁简文帝、王维、李白、杜甫、张籍、白居易、柳宗元、王建、欧阳修、梅尧臣、苏东坡、秦观、张养浩、朱淑真、李清照,再加上近代的苏曼殊。这样一份名单依然是古怪的。没有《诗经》,没有屈原,没有曹植,没有陶渊明,没有李商隐,没有李贺,没有辛弃疾……也许这些没有被包括在《明亮事物之书》中的人既不投米沃什的趣味,又在米沃什为这部诗选设计的框架内无处安身。米沃什的框架是,将整个诗选分成了十一部分:“灵悟”、“自然”、“事物的秘密”、“旅行”、“地方”、“时刻”、“人中人”、“女人的肌肤”、“境况”、“独在”和“历史”。在“历史”这一部分,米沃什收入了舒婷的《也许》。出现在这一部分的诗人一共有十位,其中六位是波兰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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