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孔子符号学索引

作者:李 零




  近来,《论语》很火,孔子很热。我们村,北京大学中文系,也开了《论语》课。课分三个班,我教其中的一个班。二○○四年的下半年和二○○五年的上半年,我花了两个学期,一学期讲半部,把《论语》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这部讲义,就是根据我上课的记录整理而成。借这个机会,我把《论语》系统读了一遍。受教育的,首先是我自己。所谓讲义,其实是读书笔记。
  
  一
  
  我的讲义,正标题是“丧家狗”,副标题是“我读《论语》”。首先,我把这个题目解释一下。
  什么叫“丧家狗”?“丧家狗”是无家可归的狗,现在叫流浪狗。无家可归的,不只是狗,也有人,英文叫homeless。
  读《论语》,我的感受,两个字:孤独。孔子很孤独。现在,有人请他当心理医生,其实,他自己的心病都没人医。
  在这本书中,我想告诉大家,孔子并不是圣人。历代帝王褒封的孔子,不是真孔子,只是“人造孔子”。真正的孔子,活着的孔子,既不是圣,也不是王,根本谈不上什么“内圣外王”。“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这是明明白白写在(《论语》里面的(《述而》7.34)。子贡说,孔子是“天纵之将圣”,当即被孔子否认(《子罕》9.6)。读我的书,你会明白,为什么孔子不接受这个荣誉,而他的学生一定要给他戴上这顶帽子。
  我宁愿尊重孔子本人的想法。
  孔子不是圣,只是人,一个出身卑贱,却以古代贵族(真君子)为立身标准的人;一个好古敏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传递古代文化,教人阅读经典的人;一个有道德学问,却无权无势,敢于批评当世权贵的人;一个四处游说,替统治者操心,拼命劝他们改邪归正的人;一个古道热肠,梦想恢复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栖皇,也很无奈,唇焦口燥,颠沛流离,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这才是真相。
  当年,公元前四九二年,六十岁的孔子,颠颠簸簸,坐着马车,前往郑国,和他的学生走散。他独自站在郭城的东门外等候。有个郑人跟子贡说,东门外站着个人,脑门像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腰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上半身倒有点圣人气象,但下半身却像丧家狗,垂头丧气。子贡把他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孔子,孔子不以为忤,反而平静地说,形象,并不重要,但说我像丧家狗,很对很对(《史记·孔子世家》、《白虎通·寿命》、《论衡·骨相》和《孔子家语·困誓》。《韩诗外传》卷九第十八章稍异)。
  在这个故事里,他只承认自己是丧家狗。
  孔子绝望于自己的祖国,徒兴浮海居夷之叹,但遍干诸侯,一无所获,最后还是回到了他的出生地。他的晚年,年年伤心。丧子,哀麟,回死由亡,让他哭干了眼泪。他是死在自己的家中——然而,他却没有家。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知识分子的宿命(参看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陆建德校,三联书店二○○二年版)。
  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
  至于副标题么,非常简单。我的书是用我的眼光写成,不是人云亦云,我才不管什么二圣人、三圣人怎么讲,大师、小师怎么讲,只要不符合原书,对不起,我概不接受。我读《论语》,是读原典。孔子的想法是什么,要看原书。我的一切结论,是用孔子本人的话来讲话——不跟知识分子起哄,也不给人民群众拍马屁。
  读他的书,既不捧,也不摔,恰如其分地讲,他是个堂吉诃德。
  
  二
  
  其次,我想讲一下,为什么过去我不爱读《论语》,现在却卖劲儿读《论语》,而且是当作一部最重要的经典来读。
  我先讲不爱读《论语》是怎么回事。
  坦白地讲,我读《论语》,是重新补课。这本书,我过去读,中学就读,但不爱读,一直没下过功夫一字一句仔细读。
  当年读《论语》,我的感受是,此书杂乱无章,淡流寡水,看到后边,前边就忘了,还有很多地方,没头没尾,不知所云,除了道德教训,还是道德教训,论哲理,论文采,论幽默,论机智,都没什么过人之处。
  我想,如果没有心理暗示,像我小时候一样,像很多外国人一样,既没人劝我尊,也没人劝我不尊,很多人的感受,可能和我一样(不读《论语》也能直探孔子心曲的人,不在此列)。这是第一。
  第二,我不爱读《论语》,还有其他一些原因,让我慢慢讲。
  予生也晚。我是生于旧社会(只呆过一年,没印象),长于红旗下,崔健唱的,“红旗下的蛋”。我有我的阅读背景。马、恩、列、斯、毛、鲁,我曾通读,现在不时髦;灰皮、黄皮书,也曾泛览,现在见不着。插队下乡,北京的孩子照样有人读书。我的启蒙,是在乡下,古书、杂书,看了一大堆。辛亥革命后,康有为、陈焕章的孔教会(一九一二年),我不及见;蒋介石、宋美龄的新生活运动(一九三四年),我没赶上;新儒家的书,几乎没读;尊孔教育,一点没有。
  我不爱读《论语》,不是因为我只见过批孔,没见过尊孔。近百年来,尊孔批孔,互为因果,互为表里,经常翻烙饼。它与中国备受欺凌的挫折感和郁积心底的强国梦,有着不解之缘,既跟政治斗争有关,也跟意识形态有关,还有民族心理推波助澜,忽而自大,忽而自卑。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拿孔子说事。“批林批孔”前,我就不爱读《论语》。
  上个世纪,一劈两半,我是后半截的人,代沟肯定存在,没什么了不起。小时候,我跟大人听京戏、大鼓和相声,除了相声,几乎都听不下去。我总觉得,哐呔呔,哐呔呔,咿咿呀呀,长腔慢板,远不如电影吸引人。有点兴趣,那是后来的事。我的态度,回想起来,和如今的“八零后”,有程度差异,无本质不同。我看他们看不惯,我爸爸看我也看不惯。这不是大陆不大陆,台湾不台湾,而是现代化下很普遍的问题。即使欧美国家,也是早就把古典教育撇一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彻底衰落。你说传统是宝贝,处于濒危要保护,我赞成,但非要弘扬,直到把孔子的旗帜插遍全世界,我没兴趣。
  谁要说,不读《论语》就无以为人,现在世道人心这么坏(如贪污腐化、制售假药、卖红心鸭蛋者流),都是因为不读《论语》,不敬孔子,那就过了。
  其实,敬不敬孔子,这是个人爱好。不敬又怎么样?比我小一点,王朔和王小波,他们说起这位老人,就是满嘴没好词。
  “五四”打倒孔家店,孔家店变古董店,有人惋惜,我理解。但南怀瑾老前辈说,孔家店是粮食店(他说道教是药店,佛教是百货商店),此店关张,我们就没饭吃,我不能苟同。
  
  三
  
  过去,我不爱读《论语》,还有个原因,是我不爱听人说教。人上点年纪,以为曾经沧海,就可以当道德老师,我以为是为老不尊。我一看谁说这类话,写什么人生哲学,头皮就发麻。
  我总觉得,不问世道好坏,上来就说好人多,既无标准,也无统计,这种说法,极不可靠;好人活着做好事,做了好人好事,注定有好报,也是陈词滥调。事情哪有这么巧?这类善言,早就叫人讲完了,不光中国,全世界的说法都差不多。
  我理解,道德和秩序,秩序更重要。比如“文革”,不是因为没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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