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二十一世纪,仍会是一个美国世纪吗?

作者:孔诰烽




  二○○四年,布什在伊战陷入僵局,却仍以较二○○○年更高比例的票数赢得大选。美国的右翼力量,曾一度为此欢呼雀跃,认为美国人民已选择了共和党右翼作为长期领导美国的政治力量。在堕胎权、同性恋等社会议题上均采取基督教原教旨立场,并反对种族平权政策的社会保守主义,和在外交上以强硬军事方式解决一切问题,确保美国霸权永不受挑战的新保守主义,仿佛已成了屹立不倒的主导意识形态。
  但二○○六年底的一场中期选举,却出其不意地让打着反战旗号的民主党重夺参、众两院的控制权,打破了共和党右翼对行政、立法、司法机器的垄断。世界各地的主流媒体,纷纷猜想民主党若一旦在二○○八年的总统选举中胜出,美国的外交政策将会做何种调整。届时的民主党政府,又将会以何种方式结束在国内外均极不受欢迎的伊拉克战争。
  但主流媒体往往太看重民主、共和两党的戏剧性斗争,而较少关注美国决定出兵伊拉克背后的更深远背景。在这一不足下,媒体才会产生民主党一旦当政即天下太平的一厢情愿预期。但只要我们仔细考察一下,便不难发现,无论是二○○四年挑战布什的约翰·克里,还是大有机会在二○○八年大选代表民主党出战的政治人物如希拉里,都一直不敢否定伊战。他们强调伊战本身并无原则性错误,错的只是布什政府的具体战略。
  一九五六年,深受马克思与韦伯影响的美国社会学家米尔斯(C.Wright Mills)出版了《权贵精英》一书,指出当时美国的政治和社会权力,高度集中在一群分别掌控国家行政权力、军队与大企业的精英手里。这一精英集团的成员皆由绵密的姻亲、社交,甚至秘密会社网络连成一体。这个小集团拥有庞大财政资源和广泛人脉。美国的选民虽拥有选票,但民主、共和两党的争论和向选民提出的政策选择,往往难以超越这个集团划下的界限。米尔斯因此认为这个小集团的利益,才是左右美国主要国内外政策的关键力量。选民在表面上乃国家主人,但实际上,他们的生活却牢牢地被一个“军事——工业综合体”及其政治代理人操控着。
  该书出版后,即为五十年代美国麦卡锡时期莫名其妙地从天而降的反共白色恐怖提出了一个合理阐释。六十年代,越战在民众强烈反对下仍不断升级。当时的民主党与共和党在越战问题上口径一致,令很多反战的民主党支持者失望。米尔斯的权贵精英说,因而得到更广泛的传播。该书在五六十年代畅销不止,并迅速成为二十世纪美国社会科学的经典。
  二○○四年大选期间,有媒体发现两名看来水火不容的总统候选人,原来在耶鲁大学求学期间均是组织极严密、神秘,每年只钦点十五名新会员加入的耶鲁骷髅会(Skulls and Bones)成员。记者翻查记录,发现历届骷髅会成员,还包括了老布什、小布什任内提拔的五名主要政府官员,及不少呼风唤雨的企业家、高级将领和特务头子等。小布什和克里在被记者问到他们的骷髅会会籍怎样影响他们的世界观和帮助他们在权力阶梯迅速攀升时,均异口同声地以会员曾起誓对有关骷髅会的一切保守秘密为由,坚拒作答。媒体有关骷髅会的发现,引起了公众对横跨民主、共和两党的寡头精英集团的关注,并再思考“谁统治美国?”的问题。
  其后两年,伊战在美国人民日益厌倦和反对下不断升级、恶化。民众由此而产生的无力感,令《权贵精英》一书在其出版五十周年之际,再次成为媒体和学术圈热烈讨论的题材。《纽约时报》和《当代社会学》等报章刊物,纷纷组织专题讨论该书的当代意义。不少论者感叹,美国在经历了民权运动与各种社会运动的冲击后,现今国家的权力结构与一九五六年相比,并没有进步多少。有趣的是,《权贵精英》再次洛阳纸贵,竟触动了精英们的神经,连以中上阶层男性读者为对象的“高档”色情杂志《花花公子》,也罕有地加入学术辩论,发表文章抨击米尔斯散布阴谋论,破坏公众对建制的信任。
  按照米尔斯的思路,我们要探讨美国二○○三年为何要攻伊,这场战争将迈向何方,便不能囿限于战争的民意支持度、两大政党的态度等表面因素,而要深入探究这场战争背后的长时段政治经济背景,和这个背景怎样导引美国的权贵精英不计成本地发动战争。
  在伊拉克战争刚开打的二○○三年春天,一直是美国外交官摇篮的乔治城大学(Georgetown University)外交服务学院(Edmund Walsh School of Foreign Service)邀请了世界体系学派的老中青三代学者(包括沃勒斯坦、阿瑞基、Christopher Chase-Dunn、Ravi Palat、Peter Gowan、Faruk Tabak等),从美国、欧洲与亚洲的三角关系探讨美国霸权的前途。会议结束后,多位作者就局势的最新发展修改论文,特别加强了有关伊拉克战争的讨论。这些论文,已于二○○五年结集成书出版(Allies as Rivals:US,Europe and Japan in a Changing World System Paradigm Publisher)。该书的大视野,为我们思考伊战的去向,提供了不少崭新的启发。
  该书每一章都有特定主题,但各章内容互相呼应,令全书呈现出一个鲜明主旨,那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美国相对于欧洲与亚洲的政治和经济实力,一直下滑;最近的伊拉克战争,乃美国权力精英为扭转这一几乎是不可逆转的趋势而做出的一场豪赌。
  七十年代,美国霸权在石油危机、经济衰退和越战挫败中摇摇欲坠。沃勒斯坦等世界体系学派的始创者,即通过考察资本主义体系自十六世纪始的长时段规律,指出美国正进入荷兰在十八世纪初和英国在二十世纪初经历的霸权没落阶段。该学派一时被认为是最有能力捕捉世界大势的政治社会理论。八十年代末美国打赢了冷战,加上九十年代由互联网泡沫带动的持续繁荣,令人觉得美国已重振雄风,甚至比以前更强大。世界体系理论所代表的美国衰落论,一时被视为过时,渐被冷落。
  但事实上,美国在九十年代的风光背后,国势下滑的趋势其实并无止息。当时欧洲在法国和德国的主导下加速整合,进行货币一体化,甚至将建构独立军事体系提上议程,大大削弱了美国在大西洋事务中的影响力。中国崛起,日本经济下滑,韩国开始走出冷战体系,与美国疏远,则对美国通过日韩主导太平洋地区的布局构成威胁。同时,无论是欧盟成员还是亚洲国家,均开始向中东产油国猛送秋波。不想继续对美国保护伞过度依赖的油王们,亦乐于与这些新兴力量礼尚往来。当时仍受联合国制裁,却拥有大量石油资源的伊拉克,即设法拉拢德、法,后来更承诺以欧元代替美元结算其石油出口。这一举动,成功换取到德、法支持联合国撤销对伊制裁。
  若当时萨达姆能够成功打开先例,其他石油国便有可能跟着考虑完全或局部改以欧元结算出口,减低对美元的依赖。若美元丧失了在世界石油市场的独特地位,世界各国便可能在不同程度上将外汇储备转向欧元等其他货币。美国经济自八十年代起即受到不断扩大的财政赤字与贸易赤字困扰,工业竞争力每况愈下。美国之所以仍能够维持繁荣,全赖美国凭美元独尊地位向外国大规模举债的能力。一旦美元不再独尊,美国经济和美国企业在世界经济的主导地位,将立即受到重创。
  美国的权贵精英把这种种趋势看在眼里,当然会为外强中干的国势忧心如焚。在九十年代仍然在野的新保守主义者,于一九九七年初组成名为“新美国世纪计划”(Project for the New American Century)的智囊机构,为永久地延续美国霸业提供药方。这个机构的成员,包括后来成为布什外交军事团队中坚的切尼、沃尔福威茨、拉姆斯菲尔德,企业巨头霍布斯(Steve Forbes)和布什的弟弟(Jeb Bush)等,可谓粒粒巨星。他们汇聚资源深入研究的结论是,如要确保二十一世纪仍是美国世纪而不是别人的世纪,美国便应加强对中东石油资源的控制,实行以油制欧、以油制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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