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庸碌、反抒情和褶皱

作者:汪民安




  刘小东作品中的人物,总是处在不愤然,不沉思,不爆发和不极端的状态。它们被一种自在的满足所控制,他们都处在瞬时状态,被眼前的情景所抓住,从而将自身从其历史状态中解脱开来。但是,这种对自身历史状态的解脱,恰好构成了自身的历史状态。这些人物的一贯历史,就是对瞬间的力比多投入,他们从他们此刻所处的周遭环境中,从周遭的偶发事件中,从周遭的习惯中,从周遭的命运中,来获取自己的满足机缘。这些人,大都是历史的匿名者,他们是人群中的人,从没有被光芒和荣耀所眷念,也没有被耻辱和罪恶的标志所铭刻,这些人普通之极,他们处在各种历史典籍的记载之外,如果没有这些绘画,他们将像历史中的千百万人那样被历史的巨大黑洞所吞噬,悄无声息地消失。他们在历史书中只能成为烘托他人的抽象之人,绝不会被书写,被记载,被各种喋喋不休的声音所惊扰。刘小东用自己的目光,抓住了他们的片刻,抓住了他们的小小欢乐,小小满足,小小意愿和小小苦恼,刻意将他们从历史长河的漫不经意的刷洗中打捞出来。他没有将画面上的人物置入某个激情的巅峰时刻,相反,他保留了这些人的日常状态。这些状态,在我们看来,只能用庸碌来表达。庸碌,在这里完全不应该作为历史的特例和人格的特例来对待,这些庸碌,正是历史的常态和核心。画面上的人(我们看到,这些人穿越了阶层的划分,城乡的划分,年龄的划分和职业的划分),这些人无论置身于怎样的境遇中,都有一种巨大的生存能力,他们韧性十足,即便重重艰辛,也不会轻易地使自己的生活之链崩断。他们能够利用一切机缘来寻欢,焦虑和无聊在短暂的寻欢中被冲淡,被遗忘。他们也借此冲淡了苦痛,冲淡了哀伤;但是,这些机缘获得的游戏,并不让人深深地陶醉,也不导致暴笑和狂喜,总之,没有什么事情令人刻骨铭心。一些微末的愿望,小小的满足,对琐事的关注,力比多对日常事物的投入,对瞬间状态的全神贯注——所有这些,都在咀嚼着,甚至是在品尝着生活的庸碌。日常生活中到处开满的,不是邪恶之花,而是庸碌之花。这样的庸碌,并不是没有自身的合法性。为什么要说他们庸碌?为什么要说他们琐碎?为什么要说他们无聊?为什么要抱着居高临下的态度表达对这些人的不屑?从庸碌的目光来看,那些崇高、英雄、伟业和不朽的意愿,不外乎是些病态的歇斯底里症状。事实上,生活到底被一种什么样的目标所主宰?——如果庸碌中并不排斥小小欢乐和小小满足的话,那些琐碎的庸碌,为什么不是一种生活的目标,为什么不能成为生活的全部?在这些绘画面前,人们禁不住要问,庸碌,为什么不能获得自身的主权?
  刘小东让庸碌谱上了一层光环。他用两种方式来谱写这种光环,一种是叙事性的;一种是非叙事性的。就叙事性而言,他将这些庸碌根植于场景片断中。他将一个场景的某个正在进行中的片断凝固化。(几个人或一个人在小道上的行走,几个人对莫名对象的观看,两个年轻人在烧一个老鼠,几个男人在烧野火,两个孩子在烧垃圾,几个人在牌桌上,几个人在餐桌上,几个人在澡堂中,几个人在抓鸡,几个人在锻炼,几个人在游泳——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刘小东对“烧”和“打牌”充满兴趣——这是不是日常生活中隐秘激情的倾泻通道?)在这些画面上,几个人共处一个场景,时间在流逝(尽管不是快速地),事件和行为在发生(尽管是一个日常事件)。这是一个事件的片断,但它并不激动,并不高潮迭起和扣人心弦,并不令人目瞪口呆。这绝不是生活中熠熠生辉的奇观。相反,这些片断司空见惯,它们充斥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琳琅满目。这是一个历史时期的普通人的“习性”,它们,连同它们所挥发出来的无聊和庸碌气息,如此频繁地包围着我们的生活,以至于我们对这些事件和场景熟视无睹,更恰当地说,我们对我们的日常生活熟视无睹。日常生活,它是我们置身于其中的场所,但不是我们的目光所专注的场所。人们的目光总是在电视和报纸的传奇中耐心地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戏剧性情节;人们的目光,也总是转向历史的深处和高处,它们不无倾慕地被名垂青史的英雄和臭名昭著者的非凡所吸引;人们能够对远离自身处境的事件津津乐道,不倦地言谈,反复地追忆。但是,他们总是忽略了自身,他们总是将自身的平淡无奇的琐碎掩埋在历史的尘土中,让这些平淡无奇的人和事披上了黑暗的外衣。刘小东的绘画,犹如一束光,划破了包裹这些琐碎的黑夜,让它们从浪漫而恢弘的历史压抑中探出了自己细致的面容。这些画,猛然地推开了我们自我关闭之门,我们一再历经的却从来没有细察的东西,突然显现在我们面前。同从那些英雄的壮观场景中所见到的完全不同,现在,我们在刘小东的绘画中,看到了自己。这些绘画像镜子一般,我们在观看画中人的时候,看到的是自身:自身的卑微,自身的庸碌,自身的琐碎,自身的习性,自身的历史。绘画中的人,毫无喧嚣的光芒,亦无罪恶的阴影,他是我们所有的在饱尝艰辛同时又将艰辛转化为乐趣的凡人。
  因此,毫不意外,这些画通常以人为中心。画中人基本上是安静的,没有激烈的动作(除了运动和锻炼之外),他们目光懒散,表情倦怠,沉浸在画面的内部,沉浸在自身之中。画面上各种各样的事无巨细的背景(器具、置身于其中的空间、人的条件和自然环境等)堆积起来,似乎烦琐、不安、倦怠和快乐也在此时此地相应地堆积。它们如此之饱满,如此之细致,如此之沉浸在自我的内在性中,似乎在全力排挤外部世界的希望空间,也在排挤外部世界的意义对绘画的注入,排挤任何的诗意想象对绘画的浪漫入侵。超越性被挡在画框之外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种新的绘画语言出现了:绘画在封闭绘画自身的疆界。在绘画的疆界内不是没有意义,而是没有外来的意义。这个疆界不是剔除了意义的疆界,而是剔除了超越性意义的疆界,剔除了抒情性的疆界——抒情性被剔除得干干净净。抒情性,是(以人为主题的)中国油画历史的宿命,尽管在二十世纪有各种各样的历史变奏交替地上演这个绘画宿命:借助于战斗而抒情,借助于革命而抒情,借助于文化反思而抒情,借助于乡土和异域风光而抒情,借助于美和真理而抒情,借助于历史追忆而抒情。这些抒情绘画,和绘画中的抒情人物总是无法摆脱浪漫、伤感、纯真、苦痛和喜悦。紧张、残酷以及对未来的期冀在画面上以肿胀的形式存在。在二十世纪的中国,绘画,由于它被动荡的历史所折磨,因而也总是被动荡不安的抒情所反复地折磨。到了刘小东这里(还有另一个方向上的方力钧那里),抒情性被驱离了绘画。抒情、浪漫、反思批判和超越性被刘小东过滤了——刘小东将令人惊讶的细致和耐心奉献给了世俗性,奉献给了庸常,奉献给了无名者,奉献给了暗淡无光的生存。是的,这些画是光,但是它照亮的对象却毫无光芒。
  刘小东通常是通过写生和再现来进行他的创作的。人们要说,写生和再现,这是一种古老的绘画技艺,毫无新意。这并不错。但是,在刘小东这里,写生和再现还是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意义:在中国的油画史上,再现有时以一种写实的方式完成,有时以一种抒情的方式完成。就前者而言,再现似乎是和摄影机器在竞技,它全力以赴地试图为照片谱上一层本雅明式的“光晕”,它一定要惟妙惟肖,消灭任何的视觉破绽,因此,逼真是这类写实再现绘画的普遍基准,这种逼真的写实,在中国油画史中从未断裂过。就抒情的再现而言,模仿是它的法则,它要求相似,它要求画面上的现实逻辑(以此区别于各种各样的非现实主义),但逼真并不是它的绝对律令,它容许同被画对象保有些微的差异,这些差异,正好让画面的“意义”穿破逼真的牢笼从而巧妙地从画框内流淌而出。画面和被画对象在形式上的差异,是破解各种写实绘画的密码。这类抒情性的再现,在八十年代以前的革命主题的绘画中,要么以虚假的乐观的讴歌形式,要么以夸张的愤怒指控形式,出现在社会主义的美术经验中;在八十年代的后革命绘画中,抒情性再现所故意选择的微妙差异,正是绘画中流露出来的真诚的期冀、希望、批判和反省的出口,就是绘画抒情性的出口。刘小东同这两种再现形式都有所不同:他的绘画并不力求绝对的逼真,画面上的人和物同现实中的写生对象总是保有差异。不过,在另一个意义上,这些差异也不是画面“意义”的出口,相反,这些绘画将意义锁在自己的画框内部,它们并不外在地抒情,并不借助于差异性而抒情——这也不是八十年代写实绘画的抒情性再现。刘小东以此同八十年代的各类写实绘画区分开来。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