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命与历史

作者:王铭铭




  古时候,人若生病,他大抵会想:“我是不是遭天谴了?”然后他就作罢,或者拜拜神,说说“饶了我一把吧,老天爷啊”就成了。复杂点的顶多就相信“犯太岁”、“冲”了,接着找个巫师、法师来解决。可如今不同了。医院已经成为一个高度发达的信仰和仪式体系,使我们相信我们身体上任何局部的问题,都得通过它来解决。作为克服个体风险的专家体系,医院之类的机构是替代传统社会命运体系的另一个权威体系。以前人们说,把握命运的人,也把握人生,如今不同了,把握知识的人,把握人生。这是人们的信仰。
  社会学家吉登斯的《现代性的后果》(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 Cambridge, 1990)即预测了一个走势,说人类从命运社会走向一个专家主宰的“风险社会”,在此过程中,那种融聚一团的“命”观念衰落了。我们可以延伸这本书的看法来考察历史这种东西,并据此提出一个问题:既然社会已如此变化了,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历史这种叙事也发生了从“命史”到“专家史”的变化呢?
  社会学家的历史研究,大都是线性的,都在说传统到现代的变化。这个变化观自身有一些问题,这后面再谈。这里,我们不妨先看看“命史”的意义。
  为了解惑,我不得不在历史上来寻找有启发的观念,特别是古代中国人的“史”概念。
  说到“史”字,大家必定想到司马迁。据说,司马迁是中国第一位真正的“史”,尽管在他前面还有《左传》等书,但他承前启后,承继上古史官文化,并对之有大的创树。司马迁不是人类学家,不过,他在当时可以绕的地方绕了一圈,从东部走,到蜀国去,再往回走,成为一个伟大的旅行家。他想以第一手资料来印证他的文献,如同今日的一些历史人类学家。而他写的《史记》,不仅是历史,也记述了不少异族及其文化。
  提到司马迁,目的是要说,他对于我们理解命与历史的相互辉映关系有莫大助益。
  今天在西方,“历史”不一定是一个好名词,有时被认定包含有污点。如今历史与故事这两个概念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了,历史和男人的密切关系也被揭示了。“历史”怎么分解法?请容我戏谈之。
  第一个分解法就是hi-story,hi是一个“高”的简写,就是说历史是一种“高调故事”,一种声音大、内容虚的故事。第二个分解法就是his-story,就是“他的故事”、“男人的故事”,女权主义对这个揭示得很多。关于后面这层性别的意思,我看不一定很全面。中国被认为是个夫权主义社会,可我们的历史里有吕后、武则天,而且记述得很详细,不同于欧洲的王公贵族,他们对后宫的事一般不揭示。在我看,hi-story这一层意思更重要。的确,历史跟叙述不能简单区分,历史也是在“说事儿”,在说故事。性别的层次只有在与这个情况结合时才值得考虑,它无非表明,所有历史都包含着一种支配,而性别的支配是最基本的。
  可见,无论怎么分说,历史都是带有偏见和力量的叙述。
  对于历史的这一所谓“主观性”,当下史学家要承认时都还特别羞涩,而古代中国则不同,古代中国的“史”,有本事和勇气视其创造为主观之物。《说文》里面说,“史”字的解释是:“史,记事者也”。就是说,“史”是记事的人这个职业的称号。接着又说,“从右持中。中,正也”。中间是正。什么意思?后世的聪明人开始阐述,多数认为这个“中”,可解释为“历史的文本”,就是装着历史文件的包或者盒子,在人的掌握之中。许慎自己对“史”的解释中,“正”字特别重要。怎么理解?古代中国的历史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就是这个“史”字,指记事的人,另一方面,又对记事者的职业态度给予一种形象上的要求——史家必须用中立态度来记事。
  “史”这样一种职业,在甲骨文时代,指的是管理记事和军事的那些人。这些人是最早的历史学家,但他们兼占卜,是一批应对国家所有大事的知识分子。当时,国之大事,全部由“史”来管,所以就叫“史官”。“史官”一说,很有意味,表明在古人眼里,进行中立——而非“客观”——叙事的人,也掌握了“正”,成为为国家管理祭祀、军事、占卜等事情的人。周代“史官”文化得到了系统化界定,其社会地位更加明确起来,职能就是:一、占卜的“卜”;二、占梦的“占”;三、记事;四、判断祥异;五、进行天文星历方面的研究(包括星占学)。周代对于“史”的定义,使我更为确信,历史与命,的确息息相关。史要占卜,要占梦,要记事,要判断灾异,要进行天文历法研究,其功业后来成了算命先生们的知识体系。
  到了战国秦汉时期,中国的“史”观念产生了一些变化。对于这些变化,历史学家研究得不少,作为外行,我所能做的可能仅是从中觉察到一些不一定恰当的认识。在这些复杂的变化中,我认为重要的是从天命观念转向天道观念。“史”的最早形态与“算命人”不能区分,他们承载的是天命;老天有命,看谁该当皇上,当了皇上该怎么办,每天的起居怎么安排,都由“史”来管着。承受着天命的“史”,可以监视政权把持者的活动,其职权具体而全面。当天命变成天道之后,“史”的角色产生了重要变化。天道与天命的不同是,它是人为的,是主动、积极的,人的活动有没有符合天的运行规律,除了受天的决定,还出现了主动迎合的趋向。特别是到了汉代,万物的生长规律,星辰的分布,山川的分布,成了皇帝通天的渠道,礼仪秩序成为表达其通天本事的象征。历史从上古的巫术、军事一类的东西,转入了另一个趋向——通过阐述过去来约制政权的行为。
  《天官书》说:
  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三五。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
  这一“三五往复”的时间观,承继了上古天命说,与天道观念结合,对于古代循环史观产生深远影响。
  从天命到天道这个变化,早已发生于春秋战国期间,到汉代得以体系化论述。这个变化很重要,但没有取消“命”这一说在古代中国历史叙事中的作用。理解司马迁对于理解中国古代的“史”之重要,恰是因为他既承载了天命意义上的“史”,又参与开创了天道意义上的“史”。这一点,史学理论界还未给予充分的关注。而我从中意识到一点:上古时期,中国人对“史”的认识,隐含着对历史的“命”这一半的承认,古人认为,“史”应该承担一种有高度宗教和政治意义的使命。
  回到与黑格尔相关的论题,我以为,古代中国的“史”观念,兼有了“原始的历史”、“反省的历史”和“哲学的历史”三种,没有对历史加以区分,而是认定其内涵混融一体,过去、现在、未来如一棵不能折断的大树。
  再回到社会学对于传统与现代、命运与风险的论述,古代这种“史”观念,是否因历史变了,就不能解释今日之“史学实践”?
  今天所谓“科学的历史学”,以割断历史为己任,将自身疏离于算命术之外,成为一种接近于专家体系的东西,这一点毫无疑问。然而,难道今日之“科学的历史学”就完全丧失了“知命”的成分了吗?并非如此。如果说黑格尔的《历史哲学》高度体现了近代史学的特征的话,那么这种史学的特征恰在于都企图对民族精神做出定义,对民族未来做出“占卜”。可以说,今日史学为的是替社会摆脱可能的风险提供历史的“客观参照”,起“资治通鉴”的作用。因而,风险之观念并没有完全失去命运观念的因素,而无非是将之“集体化”,使之脱离“个体主义巫术”的身份,成为国家叙事。
  要更好地理解古代观念对于解析现代意识形态的意义,还是要回到古代观念本身。于是,我们又有了一个新问题:在古代观念中,“史”的书写,在时间结构上是如何把握“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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