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中国“龙”如何变成英国的“dragon”?

作者:李奭学




  二○○六年十二月报载:由于“龙”字在英文中通常译为“dragon”,而在西方文化里,后一“动物”通常具有邪恶的意涵,所以有关当局为免外人误解,为和“世界接轨”,已责成上海某大学以专题计划的方式研究,拟放弃以龙为民族与国家图腾的历史常态,转而另觅其他吉祥物以代之。公布以来,这件事在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而媒体向来喜欢耸人听闻,于是有报纸马上联想到侯德建的名曲,斗大的标题谓:中国人可能“不当龙的传人”了。
  阅报之当下,我对此“计划”但觉不可思议,更有骨鲠在喉之感。不过因生性不喜凑热闹,所以当时看了就罢。待心绪稍微沉淀,骨鲠之感又起,觉得应提笔至少为“龙”字的“翻译过程”稍吐管见。何况此一问题几年来也常在脑海打转,眼前还有学生随我撰写相关的学位论文。坦白说,“龙”字应该如何英译,我并无成竹在胸的答案。然而相关的译事纠葛并非始自今日,我则略知一二: 明季耶稣会士入华传教,龙在中国文化中意象庞然,他们不能视若无睹,要如何欧译就曾困扰过其人。明思宗崇祯年间,艾儒略在福建传教;十一年七月五日,有中国信徒尝以“雨由龙致”的传说就教于他。艾氏信口则回问龙的真实性:“中邦之龙可得而见乎?抑徒出之载籍传闻也?”这位名唤李九标(其香)的信徒答得老实,内容不言而喻:“载而传者多,若目则未之见也。”毋庸置疑,中国坟典不乏龙的故事,而且从远古龟甲上即可窥见。不过龙和麒麟一样,都是传说或根本就是神话动物,李九标或在他之前的中国古人哪曾见过?龙那似蟒而又复杂过之的形体,十之八九乃先民想象形成,再于有唐一代经佛教增丽,从而在帝王的联系之外,又变成民族与国家的图腾。
  上文所谓“似蟒而又复杂过之”一语,我乃简略其说。中华文化中人没有不知龙为鳞介,识见高于我者比比皆是,详情可略。艾儒略和李九标的对答见明末刊刻的《口铎日抄》,可知艾氏压根儿不信世之有龙,而我们可以更准确的为之再详:龙乃中国文化特有,西方传统并无是类动物。因此之故,《口铎日抄》中艾氏故代欧人二度回道:“中邦之言龙也,谓其能屈伸变化,诧为神物。敝邦向无斯说,故不敢妄对耳。”设使常人闻之,必觉艾儒略这里的话奇甚,因为英文“dragon”一字,英汉词典就以“龙”字对译,即使“龙王致雨”或“龙麟蓄水”一类旧说不必信以为真?是的,艾儒略也不相信“应龙化雨”等故谭,更甭说“五龙王”一类的佛教神话,回李九标时故而尽以欧洲当时的气象新知覆之。这一点,比艾儒略更早入华的另一耶稣会士高一志也曾说过,而且也不信“龙”果真存在,事载所著《空际格物》一书。
  在欧洲,“龙”之为物也,多半两其翼而身似蜥蜴、皮如鳄鱼,有的还会吐火喷毒,故以邪恶之兆闻世,和中国龙的意涵及品类都截然有异,根本就是“两种”动物。德国《尼伯龙根之歌》里齐格飞或英国与西班牙中古传说中圣乔治所屠之“龙”,绝非你我在佛寺道观柱上或壁上可见翱翔于水天云际的如蟒麟介。如就字源再看,英文“龙”字可以溯至希腊古音“drkn”,渊源所出固和古典文学、宗教有关,但严格说来,其今义迟至《新约》方才见重于世,关乎《启示录》中的“古龙”、“蛇”、“魔鬼”与“撒旦”等邪恶概念,彼此甚至可以一体相连。易言之,在我们熟知的雅典全盛时期的公元前五世纪,希腊文化或神话中并无《圣经》或今日西人所指的“恶龙”。神话故事确有伊何宋寻找金羊毛一则,其中提到“龙牙”,而这位希腊英雄也必须通过忠心看守金羊毛的一条龙——也有人称之为“蛇”——的考验,方能达成任务。同一神话在欧里庇得斯的名剧《美狄亚》中亦得到发挥,而且令人动容:美狄亚遭伊何宋遗弃后,她报仇雪恨,并杀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人神同悲。不过在剧尾,欧里庇得斯安排了一条黑色的“drkn”,令其拖着战车破空而去,带美狄亚跳出无常又无情的人世。对美狄亚说来,这条希腊龙无疑是条“救命之龙”,和看守金羊毛的龙——据《牛津英文词典》的提示——俱含“神圣”之意。
  由是观之,“drkn”“邪恶”的今义,确自犹太与天主教传统的《创世记》萌芽,再经《新约》铸出,然后化为拉丁音里的“drac”,终而演变成为现代各种欧语中“龙”的共同词根。从罗曼语组到低地日耳曼语组,无一不是如此。这个词根所成就的词,故此包括意大利文的“drago”,葡萄牙文的“drago”或德文的“Drache”等等。法文“龙”一词的发音和英文不同,但两种语言的拼法如一。所谓“dragon”,抑且是“英国龙”的词源所出。“Dragon”的异音因此万系同源,其形貌或有地域之别,但贬义则一,从天主教上古乃至文艺复兴时期以还,欧洲各国率皆如此视之。
  由是反观,艾儒略在明季可谓一语中的,深知中国龙乃自成一格,而我们从翻译实务的角度看,艾氏言下也有中国龙根本不能以欧语说之之意。尽管如此,英语如今依然把“龙”译成“dragon”,是何道理?我们振叶寻根,说来却非英汉词典或汉英词典所造之孽。这笔“账”,我看还是得算到耶稣会去,而且要算到比艾儒略更早入华的利玛窦和罗明坚两人去。他们和艾儒略、高一志一样,出身都是意大利。不过因为当时葡萄牙帝国崛起有年,罗马教会的保教权落在葡人手里,耶稣会士自西徂东之前,多得到葡国高因伯大学进修,再从里斯本放洋东来。职是之故,利玛窦和罗明坚都通晓葡文,而从一五八三至一五八八年间,两人在广东肇庆传教,也都曾为学习中文而共编《葡汉字典》。这本书实为残稿,近年来才影印传世。其编译之始也,据研究系由罗明坚主笔,利玛窦助理之。他们当时所虑者并非意大利文,而是保教国所用的葡萄牙文。《葡汉字典》先依字母顺序罗列葡文词,继之以基本上是意大利文系统的罗马注音,最后才写出汉字或其词语的解释。从语音史的角度看,我们倘可不论奥斯定会士十六世纪中叶在菲律宾所编的闽南语词汇表(已佚),《葡汉字典》应该是后世中文拉丁化最早的系统雏形,而从“龙”字欧译的历史看,我们倘亦可不论前此可能系伪作的《马可·波罗游记》或平托等人真假参半的所谓“游记”,则《葡汉字典》应该也是“龙”字最早的欧语说明。
  利玛窦晚年用意文另行撰就《中国传教史》,其中有章节反映出他了解“巨龙”(dragone)在中国文化上的地位,也深知其系帝王及祥瑞的共同表征。然而就《葡汉字典》编纂当时而言,利玛窦和罗明坚显然都为这种“动物”困惑不已,这点可从“龙”字当页编写上的混乱看出。利、罗二公当然找不到“龙”的葡文对等词,懵懂下只好从许慎《说文解字》而粗略将之归于“虫”(bicho/bichinho)属,然后再依前此西班牙人门多萨《中华大帝国史》里的听闻,加上“蛇”(serpens)字以为说明,最后形成的是一个复合字“虫蛇”或——照我的学生的译法——“如蛇之大虫”(bicha-serpens)。这个名词,乃信史可见欧人首次以欧语成就的“中国龙”的译法。如此翻译,在某一意义上实则亦显示利、罗二公有如艾儒略,深知欧洲于“龙”之为物也,“向无斯说”,否则他们也不会左支右绌而在传译上手拙至此。话说回来,中国人的“龙”演化自“巨蛇”或“蟒”的概念,某一意义上其实也和《新约》一致,因为《启示录》在“撒旦”或“魔鬼”之外,其实也视“蛇”与“龙”为一体,故而才会说“撒旦”这条“古蛇”就是“巨龙”。此外,中国传统向来“蛟”、“龙”并用,而“蛟”之为物——请注意其部首系“虫”——说来亦龙之属,虽然另有文献指出龙之无角者方可称“蛟”。有趣的,《葡汉字典》解释“蛟”字,居然和今人译“龙”一致,几乎毫不迟疑就以“drago”对之,大有向“drkn”这万系之源倾斜的态势。这种译法当然显示出利玛窦和罗明坚自我矛盾,竟以不同葡文词汇以欧译品类并无不同的中国“神物”。两人此刻之困惑,显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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