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胡戈的意义

作者:蒋原伦




  讨论胡戈的意义,还需先说说景观电影。据说当代先进的电子媒体和影视技术已经为一种新的电影类型做了充分的技术准备,于是超出日常的审美经验,提供磅礴气势和强烈视觉震撼的“景观电影”便应运而生。
  凡是电影皆有景观,许多电影表现的是日常生活题材,取景尽量与日常生活贴近,制造逼真感,以致我们感觉不到电影中的场景与世俗生活有什么明显的距离。“景观电影”则不然,它强调的是新鲜而强烈的视觉效果,它就是要拉开电影与日常生活的距离,让观众在镜头前有所震撼和惊悚,并获得新的视觉经验和超凡脱俗的享受。因此,其所展现的不是沉闷凡俗的日常生活场景,而是电影特技和现代新媒体技术制造的视觉空间和奇特幻景,并在幻景中展现丰富的视觉创造力和宏大场景的想象力,拓展电影艺术的表现空间。
  电影景观的优劣效果虽然不以规模的大小来论定,但是在实践过程中,由于以高技术高成本为条件,“景观电影”的称谓,却是排除了小打小闹、精美玲珑的小制作的,它以场面巨大,气势恢弘、超出一般人想象的新奇景观为旨归。
  好莱坞造梦工厂是这类电影的发源地,《星球大战》、《黑客帝国》、《魔戒》三部曲等等均是大制作、大手笔。好莱坞电影人运用媒介新技术,展现影像奇观,还将景观扩展到三界之外,真所谓惊天地而泣鬼神,这类视觉盛宴既取悦了观众,也让制片人赚得盆满钵满。 如此这般,一种新的美学追求成为当今时尚,而中国的电影导演们也很快搭上了景观电影的快车。前有张艺谋执导的《英雄》、《十面埋伏》领先,后有《无极》、《满城尽带黄金甲》、《夜宴》等交相辉映,一时间十分热闹,在此前此后,这一景观美学的理念也连带将地盘扩展到其他许多领域,如“景观歌剧”(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上演的《图兰朵》、上海体育馆上演的《阿伊达》)的风靡一时,还有一系列景观主题公园的拔地而起,真可谓洋洋大观。
  电影是视觉艺术,景观当然重要,而且几乎所有的当代媒介新技术都为视觉景观效果的提升做了铺垫。特别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大片的制作技术突飞猛进,到了让观众眼花缭乱、喘气都紧迫的地步。但是如果导演们费尽心力,只在景观这一方面下工夫,忽略了电影故事片最重要的一环,即影像叙事方面的追求和提高,顾此失彼,那就值得商榷了。尽管有人据此发明了景观电影的新理论,认为这类电影的特点就是以宏大的景观取胜,以对景象奇观的欣赏取代传统电影的影像叙事,并断言“叙事电影的模式”要向着“景观电影”的模式转变等等。还有一种与此相应的说法颇有理论色彩,即是“电影的数字化”导致了“电影的叙事性淡化”。虽然这一理论并未曾就两者之间的必然逻辑联系做出令人信服的揭示,某些中国电影大片却急匆匆上路,朝着这一方向转变。
  但如果这一转变竟以影像叙事的支离破碎为代价,那就有点本末倒置了。再扩展一步,如果景观电影成为那类投资亿万、场面浩大、内容空洞的电影的代称,那问题就更大了。幸好,观众中还有胡戈这样的顽童,他们对这类景观电影的“恶搞”,可谓切中肯綮。
  知道胡戈是因为《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这部网络短片是在对陈凯歌的大片《无极》的戏仿式改编中登场,在网上引起一片喝彩声,周围的人大都叫好,我也为其尖锐、机敏、幽默和四两拨千斤式的一击而鼓掌,并为网络批评开了一条新路子而兴奋。
  网络上的批评文字本来就多,有中规中矩的讨论,有尖酸刻薄的批判,也有调侃的、宣泄的、骂娘的、打棍子的、拍板砖的,只是很少见到《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这类批评。所以到现在,人们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称谓来命名这样一种网络批评类型,统称之为“网络恶搞”。也有个别人认为胡戈的东西一般般,网络恶搞么,这类东西比比皆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然而我以为即便都是网络恶搞,恶搞和恶搞是有区别的,水准也有高下之分。人身攻击、胡搅蛮缠、趣味低俗是一种搞法,抓住破绽、致命一击也是一种搞法。胡戈的恶搞显然属于后一种,有理有节,言之有据。这类恶搞起码要对《无极》的故事逻辑和细节做一番推敲,才能下手。在此基础上,它以影像叙事对影像叙事,以机敏对庞大,以顽皮对盛气凌人。当然,这里的关键是影像叙事运用上的机智和夸张,虽然胡戈借用了《无极》的大量镜头,但是那档法治节目做得合度入理,在事理逻辑上绝无胡搞瞎搞之嫌。
  陈凯歌的大光其火可以理解,上亿元的大制作就被这小子这么毁了,也是情急之下才起诉的(不过,据说这么一闹腾,票房又长了一些,备不住也是一种策略),就是不明白有些法律界人士怎么会以侵权的罪名加于其上?胡戈何曾做此想,主观上无企图,客观上也没有以此获利,不过就是想恶心恶心这类大片,捣捣蛋而已。就像杜尚替蒙娜丽莎画两撇胡须,除了加上去的那两撇,没有一笔不是达·芬奇的原著,你可以说他恶作剧、哗众取宠、也可以夸他先锋——挑战资产阶级观众的庸常的审美趣味,独独不能指责他侵权。朗朗乾坤,达·芬奇的创作权岂是那两撇小胡子可以侵犯的?
  胡戈的小制作正是击中了这类大片的软肋,所以博得一片欢呼,替广大观众出了一口气(为看这部大片,白花了时间白花了钱),这不是国骂,也不是一味糟蹋,而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从《无极》的细节中挑出漏洞,重新进行夸张式编排,这比长篇大论式的批判在趣味上要强多了。没有坚硬的学术概念,也没有艰深的大道理,更没有发明新的美学理论,一档通俗的法治节目,义正词严中有嬉笑怒骂,或者说嬉笑怒骂中有严肃的思考。可以说胡戈的意义不仅是批评了《无极》,也是对一味追求大制作的一种反制,是对所谓景观电影的挑战。
  景观电影是庞然大物,靠的是最现代的技术手段。某种意义上,技术也是艺术,善于运用新技术手段,本身就是艺术。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向勇于做这类尝试的导演们致敬,向张艺谋、陈凯歌和他们的同道致敬。但是舍得在技术上花工夫、投巨资,肯费尽心力在广告上招数迭出,也应该在叙事内容上下下工夫。你可以说,视像就是一切,形式就是内容,形式背后没有另外的所谓内容。但是人类的天性就是在视像背后寻找内容,发掘意义。更何况景观电影也是故事片,不是特技摄影集锦,更不是电子媒体技术的展示会。
  自然,好电影的涵义是多方面的,不仅仅是指故事,也指景观展示和其他种种影像表现方式。但是作为故事片,在电影叙事的逻辑上搞周密一些,细节上扎实一些,应是电影人的分内之事。虽然现在的电影奖项包括了许多单项奖,从摄影到音乐、从特技到服化道,可是毕竟大奖是留给最佳故事片的。正是以影像叙事为主干,才能将所有的其他要素黏合在一起,如果以为大景观、高技术就能把观众唬住,有票房就是艺术上的成功,其他都可以草率从事,甚至在景观中透出某股邪性,那么对待这类空洞的景观大片,就需要有那么一批胡戈。
  也许陈凯歌是认真的,只不过是产生了一种错觉而已,以为有了大场面、大明星,一切就此搞定。观众们懂什么呀,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呗。这里是否透出了大导演的傲慢?当然真有水平,傲慢也就傲慢了,舍我其谁么!人们至多是批评其傲慢,而承认其水平。然而眼下一些景观大片背后的傲慢,是赢者通吃、以势压人的傲慢,是吃老本式的傲慢,其实这傲慢里也透着不自信,即放弃自己一贯注重的人文追求。
  这边是大投资、大制作、大导演、大明星,加上市场大运作,气势非凡,不由分说,所有的“大”都试图对观众构成巨大的压力——谁要是对影片怀疑,谁就是不懂电影,就是鸡蛋里挑骨头。那边厢是小青年、小制作、小投资(个人精力的付出),就是要表达个人的意见和不满,发出批评的声音。这一批评虽然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有失厚道,虽然在力量的对比上似乎完全无法抗衡,但是,奇妙的效果产生了,就像是细小的铅丝轻轻地扎在硕大的气球上,顿然间,那色彩斑斓的庞然大物一下子就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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