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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格纳主义的精华

作者:张 望




  一八七一年,在自己的《文选》前言中,瓦格纳指出:他所有的文字作品,虽然繁杂,但有一个“动机”“伏在”所有作品的下面。瓦格纳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意识到他的读者很可能没有理解或者误解了他关于艺术的论述,那个贯穿他艺术思考之始终的“动机”还没能为广大公众真正把握。情况也确实如此,瓦格纳生前身后的读者和观众中,无论最热烈推崇他的还是最激烈敌视他的,对他的误解普遍存在。那么,什么是潜伏在瓦格纳众多理论与艺术作品下的“主导动机”呢?什么才是令人困惑的瓦格纳主义的精华呢?
  找瓦格纳主义的精华,最佳的理论去处是他的三大部论文:《艺术与革命》(一八四九)、《未来的艺术作品》(一八四九)、《歌剧与戏剧》(一八五一),最佳的艺术展现是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以下简称《指环》)。在三部理论作品里,瓦格纳构筑了一个从自然观、历史观到艺术观和艺术史的美学体系;不仅如此,在《歌剧与戏剧》里,瓦格纳还提出了关于“未来的艺术作品”的具体的形式构想。几乎与此同时,从一八四八到一八五二年,瓦格纳完成了《指环》的剧本写作,并在接下的四年内完成了其中前两部的作曲。《指环》在内容上是瓦格纳历史观的寓言,而在形式上则是瓦格纳美学的范例。瓦格纳主义在哲学上虽然很完备,但他从来不是纯粹的美学家,他只是坚决地将艺术批评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艺术家。他的理论首先产生于充分的艺术体验与创作,他也声明能理解自己的读者只能是“真正的艺术家”和“感到真正的需要”的人。而他思想体系的某些支柱,如德国浪漫主义、德国古典哲学及同时代的某些思想观念(尤其是费尔巴哈),应被视作他在古今圣贤那里获得的灵感和听到的回音。
  瓦格纳主义作为美学理论,其表述是从自然到人,再从人到艺术。瓦格纳的自然观也可称为其理论的形而上学基础:自然有必然的目的,这个目的的达成由“需要”来推动,通过辩证的过程来实现。瓦格纳最喜欢用三个词:“必然的”、“自然的”、“真正的”,就是指在整个自然的发展过程中,在其所有层次中存在的这种必然性。瓦格纳的理论围绕着“未来的艺术作品”,而那实际上便是符合艺术之必然性的艺术形式。所以瓦格纳主义虽然从现状出发,但着眼的是“理想”。
  这种形而上学在人的历史中,就体现为存在于人性中的“真正的需要”推动历史向前发展,直至发展到这些需要全部获得满足、人性充分得以实现的社会阶段。“爱”是人性的一种“真正需要”,也是在当代国家文明中最受压制的人性,它是内在的,推动人去拥抱属于“对立面”的东西,从而实现自身的充分发展和真正的创造。爱不是针对某一个对象,或单纯表现在某一个过程中,而是作为一种趋势体现在人的全部生活中。男女性爱是这种趋势最常见的表现之一,而其最高实现,在社会关系的层面上是“共产主义”,在艺术的层面上是“未来的艺术作品”(类似的词在瓦格纳主义中还有“完整的艺术作品”、“未来的戏剧”或“真正的戏剧”)。值得注意的是:瓦格纳特别指出这个“共产主义”有别于同时代的社会主义,其重点在于人与人的兄弟关系及其所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创造性”(《文选》三、四卷前言,一八七二)。
  然而,仿佛是实现人性的最高自由所必需的,在历史的辩证发展过程中,一个对立面出现了。这就是“自我主义”。“自我主义”是一种与“爱”相反的需要;自我主义者力图保持自身,维持现状,排斥一切异质的、会带来发展变化的东西;“自我主义”因此带来了发展的停滞、甚至倒退,以及创造力的枯竭和歇斯底里般的穷奢极欲。“自我主义”作为一种“不自然的”、“不具必然性”的趋势,同样体现在当代生活的各个方面。瓦格纳用“国家—宗教—历史”来涵盖“自我主义”导致的国家文明,而在艺术的领域里,“自我主义”体现为创造力的衰退、艺术的非人性化,以及虚假、纵欲、琐碎无聊和对人民的毒害。然而“必然的”与“自然的”必将战胜“不具必然性的”和“不自然的”。瓦格纳在历史中看到这样一个过程:人性曾一度拥有狭隘的自由,然后受到“自我主义”的压制;人性于是不停地反抗这种压制,最终将推翻“自我主义”而获得更全面的解放。理解了瓦格纳的这种历史观,就能理解瓦格纳一八五四年在致友人的信中谈论《指环》的这段话:
  我们一定要学会死亡,就是完完全全字面意义的死亡;对死亡的恐惧是一切不爱的源头,而只有当爱已经枯竭,这种情感才会产生。死亡对一切生物来说都带来了最高的幸福,而人类究竟是如何如此地丧失了这种幸福感,以至于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们从事和建立的一切,都完全出于对这个目的的惧怕?…… 这部戏剧因此指出了这样的一种必然性:我们要接受变化、多样性、异彩纷呈和永恒的新现实与新生活,要给它们让路。(致拉柯尔)
  在“自我主义”之外,历史中出现的另一种压制人性的现象是理性的认识方式。瓦格纳并不反对理性,他反对的是在“国家—宗教—历史”的环境中理性的过度膨胀。真正的认识,即“纯粹人性的”认识,是以情感认识为中心环节的。认识的第一步是情感的认识,第二步是理性的认识。认识的结果在第一步已经产生了,第二步仅仅为第一步认识的结果找寻解释。人类的认识发展还可以有第三个阶段——“直觉”的阶段。“直觉”是最高的认识能力,但其性质也是情感的。当代占统治地位的理性的认识方式则不然。这种方式扭曲了自然的过程,排斥通过情感获得的真知,传播虚假的理性观念。而这些虚假观念中很多干脆属于“国家—宗教—历史”。所以,瓦格纳的反理性,反的不仅是一种不自然的认识方式,也是其中承载的种种国家文明观念。相应地,瓦格纳对“词汇语言”也持高度的怀疑态度。词汇,尤其是其中那些抽象的,在瓦格纳看来包含着理性认识犯下的错误。以情感为中心的认识论和对语言的怀疑在瓦格纳主义中是支柱性观念,它们直接决定了理想艺术的形式。
  “人与自然的关系,便是艺术与人的关系。”(《未来的艺术作品》)人是自然之灵,自然在人那里获得自觉;而艺术家则是人类之灵,人在艺术中获得自觉。这便是艺术在自然界和社会中的地位。艺术展现的是关于人的“必然性”,但这种展现的需要与行为又是自然的,而不是作为手段被设计出来以达成某种目的的。也就是说,艺术作为“必然性”的展现是人性的一部分,其本身也具必然性,其目的便在于自身。瓦格纳认为真正的艺术是人最高的需要。当人性获得自由,伴随着对生活的喜悦感,艺术的需求也油然而生。所以说:“真正的艺术是最高的自由,而且只有最高的自由才能产生真正的艺术。”(《艺术与革命》)而所谓“美”,便是促使人从事艺术的对自由生活的爱,便是观众看到艺术中他所爱的生活而产生的愉悦。因此,真正的艺术是以人性充分解放为前提,以那种“共产主义”的生活为素材的。至于艺术的形式,则要适合“纯粹人性的”认识方式。纯粹人性的认识是情感的认识,而情感的认识要求面对形象与声音。在艺术的领域里,情感要求的便是最高的现实——存在本身。从这点出发得出结论的话,只有“戏剧”才能符合理想。雕塑与绘画这样的造型艺术不仅不以活脱脱的人为材料,展现的也不是活生生的生活,显然在手段上太受桎梏了。除此之外,还有三种能够展现活脱脱的人的艺术,瓦格纳称之为“纯粹人性的艺术”:舞蹈、音乐和诗(朗诵的)。舞蹈展现“身体的人”,音乐展现“心灵(情感)的人”,诗展现“理性的人”。当这三种艺术在古希腊出于表达的需要融为一体,首先成为且歌且舞的歌谣,而后发展为悲剧,真正的艺术就产生了。这种艺术之所以是“真正的”,首先因为其展现的人性之自由,是充分实现了自身之潜能的古希腊民族的精神映像;其次是因为其手段是能够满足纯粹人性的认识方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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