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魏理及一个“恋”字

作者:程章灿




  二○○一年五月十二日。距离我为阿瑟·魏理(Arthur Waley,1889—1966)的研究课题到牛津大学访学还不到一个月,《泰晤士报》上就刊出了艾莉森·格兰特女士(Alison Grant,1901—2001)去世的讣告。那几天,好几位好心的教授,比如霍克思(David Hawkes)、杜德桥(Glen Dudbridge)、苏立文(Michael Suulivan)等,碰到我,都会关切地问我看到这篇讣告没有。听我说看过了,他们又推荐我看艾莉森写的一本书,对我的研究课题,这本书同样很重要。
  照我看,在二十世纪欧美汉学家中,魏理算得上传奇人物,他是汉学圈内的一个异数。这位语言天才全靠自学,没有受过一天科班训练,竟然精通了中文和日文。他对语言文字有神奇的艺术感觉,手中那一支生花妙笔,把中国和日本的古典诗赋小说,把李白、白居易、袁枚的诗意人生,把中日古典文化的趣味和精彩,输送到西方读者面前,缤纷满目,直堪“颠倒众生”,这些书一版再版,有的至今仍然行销不绝。谁料得到,这个一生所作诗篇屈指可数的人,只靠翻译中国古诗,居然获得英国诗歌界的最高荣誉——女王诗歌奖章(Queen’sMedal for Poetry)——这也是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例。同样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位沉浸于中国文化海洋中的学者,并没有一个自选的汉名,如今,中文文献中提到他,“韦利”、“魏利”、“魏莱”、“韦理”,莫衷一是,我以为准其音调,应作“魏理”为是。更出人意料的是,魏理一生研究中国文化,却拒绝踏上东亚大地一步,据说只是为了不破坏他心中对古代中国的想象。这样一个传奇人物,谈到他的私生活,也有一段掌故可以拿来说说。这掌故与艾莉森·格兰特女士有关。
  这位活了一百岁还多十几天的艾莉森女士,是何方神圣,那么重要?原来,她是魏理的妻子,三四十年前,在英国文化界,她也算是一个名人。至少,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六日,当魏理和艾莉森·格兰特·罗宾逊(Alison Grant Robinson)结婚的消息传出来,魏理的亲戚朋友们都很吃惊,当时的英国文化界也颇为震惊。那个日子离魏理去世只有一个月,也就是说,这一场婚姻实际上只持续了一个月,虽然不是“昙花一现”,却也短暂得让人起疑。艾莉森大概也没有算到,她会这样长寿,在魏理去世后,她又活了三十五年,差不多两代人的时间。难怪,看《泰晤士报》讣告上的语气,她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世代,仿佛只有那种遥远的世代,才有那种奇异的爱情和婚姻。
  魏理曾经表示过,他不要结婚。在艾莉森之前,魏理有过一位女朋友、舞蹈家贝丽尔(Beryl de Zoete,1879—1962),直到一九六二年三月贝丽尔病逝之前,他们一起生活了数十年。两个人的家庭背景、教育背景都很相似,但也有很多不同:一个是专业舞蹈家,另一个却根本不会跳舞;一个喜欢到世界各地旅行,另一个却喜欢冬天滑雪;一个喜欢社交,另一个则更爱独处。两个各忙各的事儿,彼此相处,却很合得来。他们从来没有提到结婚的事,魏理不提,贝丽尔也不想,她根本不在意名分。熟悉魏理的人,包括他的亲人、朋友和学生辈,也都知道以魏理那种闲云野鹤的生活方式,加上内向沉静、缄默寡言的个性,他并不适合芸芸众生的那一类婚姻。至于他和艾莉森的这场婚事,很多人都说那是魏理被迫的。应该说,在魏理的桑榆晚景,艾莉森确实给过他很多帮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常理来说,魏理心中也不能不有一种感激之情。据说艾莉森一再催逼魏理,希望在魏理生前给她一个名分。那时,魏理已经如《陈情表》中写的,“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保夕”,终于拗不过艾莉森,答应了她。
  在魏理身后,艾莉森以遗孀的身份在英国文化界活动,还颇为活跃。一九七三年,她曾以魏理夫人的身份,缩写了魏理的英译本《西游记》;一九八二年,已步入耄耋之年的艾莉森在伦敦出版了一部传记《两生有半》(A Half of Two Lives),回首平生,有如白头宫女说开元。书中最重头的内容,是回忆她与魏理从相识到相恋的过程。这就是霍克思等教授向我提到这本书的原因。我这里说这本书是传记,因为作者本人是这么定位的,但是,很多知道内情的当事人都不同意,他们认为这是一部小说,虚构性的内容太多了。与晚年的魏理过从甚密的著名汉学家苏立文教授就曾明确告诉我,魏理与艾莉森的关系,根本不是她说的那么一回事。他们根本不是一家人,魏理晚年受病痛的困扰,不良于行,艾莉森主动靠近来,帮他开车,也帮他料理一些杂事。我亲眼看到的,苏立文教授说,魏理对待艾莉森的那种态度,只是对待车夫的那种态度,虽然彬彬有礼,但那根本不是夫妻或爱人之间“相敬如宾”的那种感觉。笔者手上掌握的一些材料也显示,魏理家族对于作为魏理夫人的艾莉森一直心存芥蒂,在法律上,他们不得不承认她的名分,却从来没有准备接纳她为大家庭的一员。与此相映成趣的是,贝丽尔虽然没有妻子的名分,却受到魏理家族的欢迎。对于艾莉森来说,每次想到这一点,可能都是很沮丧的。
  魏理的弟妹在一篇回忆录中认为,贝丽尔和魏理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在这篇回忆中,她还提到,一九五七年贝丽尔曾到访中国,可惜她语焉不详,无法究诘。事隔整整半个世纪,关于此次旅行,今天在中国还有没有可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众所周知,魏理终生研究中国和日本,却毕生不曾踏上东亚的土地。如果当年贝丽尔说服魏理跟她一起前来中国,那将会是一幅怎样的情形呢?这只是我的好奇和假想而已。贝丽尔年长魏理十岁,这是一场典型的“姐弟恋”,可是,在多年的共同生活中,贝丽尔从来没有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魏理之意,更没有改造魏理的企图。他们两人各自独立,又相互尊重。一九六二年贝丽尔去世后,魏理腾出自己的时间,编定出版了她生前未能完成的一本文集,并在一九六三年出版,足见彼此情感的真挚。在这一方面,比魏理年轻十二岁的艾莉森,个性却跟贝丽尔大不相同。
  艾莉森出生于新西兰,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来到英国,先与一位姓罗宾逊的英国人结了婚,后来离异,所以,人们有时候也称她为罗宾逊夫人。一九二九年夏季的一天,在伦敦的一家咖啡店,艾莉森第一次见到她所崇拜的诗人兼翻译家魏理,并认识了他。那时候,二十八岁的艾莉森只是一个热心而落魄的文艺青年,而四十岁的魏理早已蜚声英国文坛学界。这次邂逅的经过,在书中成了一段浪漫的故事,写得不仅栩栩如生,并且充满了戏剧性,环境气氛的渲染,细节的描摹,对话和心理描写,处处都像小说笔法。在她的笔下,贝丽尔被写成一个敏感、妒忌、粗暴的女人,根本不关心魏理,却时常疑神疑鬼,担心魏理背叛自己。而魏理和艾莉森的来往,读后的感觉,好像偷偷摸摸的,有如地下工作一般,真是苦恋啊。应该承认,书中的文字描写蛮生动细腻的,可是,这可靠吗?有人说了,干脆就是写小说吧,怎么能算传记呢?
  不管怎么样,艾莉森可是认定她写的是传记,还不是一般的传记,而是爱情主题的传记。所以,她那本书的书脊上方除英文作者书名外,更有一个中文繁体字——“恋”字。第一次看到这个汉字,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只觉得这大概因为魏理是个汉学家,又以中国文学翻译著称于世,作者艾莉森或者出版社有意通过这个字,营造一种异域风情,以吸引读者罢了。
  现在看来,恐怕不这么简单。
  二○○六年十月,我为查找一本魏理用过的笔记本来到拉特格斯大学(Rutgers University,即新泽西州立大学)。这个大学图书馆的档案室中,不仅有魏理的档案,也有好多盒贝丽尔的档案,包括她的往来信件、笔记本、地址簿和创作的草稿等等。那些杂乱无章的信件中,有一些是魏理寄给贝丽尔的,有的是信,有的是明信片。辨认魏理潦草的手书,可把我累惨了,更惨的是最终没有看到我要找的那本笔记。但这些信和明信片末尾的签名,却使我眼睛一亮。在给爱人写信的时候,魏理的签名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一个汉字,一个繁体字——“恋”。我特别注意了一下,这种别出心裁、充满爱意的签名,只出现在他给贝丽尔的信中,在致其他亲属友人的信中,都没有出现过。
  其实,魏理的手迹我是见过的。二○○一年那次访学英伦,在牛津大学中国研究图书馆翻书的时候,在一个书架上,很偶然地,发现了一些阿瑟·魏理的藏书,当然是魏理赠送的。首先让我感兴趣的是一册《元白诗笺证稿》,广州岭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室一九五○年印本,扉页上则有毛笔竖题的两行字:
  
  魏莱先生 教正
  寅恪
  看得出这是陈寅恪先生当年题赠魏理的书;辨认墨迹,也能看出题字乃陈夫人唐代书。另外,则是一套诸子著作系列,属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的那套《国学基本丛书》,从图书馆贴的标签上,可以确认原先也是魏理的藏书,后来送给牛津大学的。这些诸子著作中有好几本有魏理的批注,颇多是汉字,散见各处,记得当时我还曾经复印,以留存魏理的手迹。可是,比起眼下的这个“恋”字,那些手书的意义便小多了。
  也许,艾莉森正是因为看到这些签名,而受到启发甚至刺激,于是在她自己的书上也用上这个“恋”字吧。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小小的、看似不经意的偶合中,是否也隐藏着她对某些事的耿耿于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