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古典竞技:战争与和平

作者:吴 飞




  在古罗马一系列的建国神话当中,曾长期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罗马国父罗慕洛在修建了罗马城以后,发现罗马的男子过多,但找不到足够的女人与之结婚生子,而这必将影响到罗马未来的强大与繁荣。于是,罗慕洛向邻近的几个城邦派出使者,商议与他们结为秦晋之好,但所有的城邦都拒绝了他。于是,罗慕洛另生一计,就在罗马城为荣耀海神涅普顿举行竞技比赛,借此吸引了很多邻城的人来观看,尤其是萨宾人,几乎阖城出动。罗马的男人们趁机在比赛中劫持了萨宾少女,与她们强行成婚。为了报复,萨宾国王塔提乌斯带兵偷袭罗马,双方在罗马城中展开了激战。最后,那些已经甘心做罗马人妻子的女人们冲了出来,阻止了自己的父兄和丈夫之间的厮杀。于是,罗马与萨宾结为同盟,罗慕洛之后的第二任国王努马甚至就是萨宾人。
  和关于罗马建城的很多别的传说一样,这个故事不仅再次给罗马人所景仰的国父的人格投上了阴影,而且即使很多罗马人自己,就已经不相信其真实性了。狄奥尼索斯、普鲁塔克、西塞罗等都认为,按照古代严格的宗教规定,当时的罗马人应该和萨宾女人举行了庄重的婚礼,而不该有掳掠这回事。虽说此事未必实有,而且我们也不知道罗慕洛用来荣耀涅普顿的究竟是什么竞技,但抢劫萨宾女人故事还是颇能帮助我们理解希腊罗马世界中的竞技精神。罗慕洛因为向各城邦求婚不得,所以才以竞技的方式,吸引来其他城邦中的大量市民,然后以极为粗鲁的方式强抢民女,逼迫成婚,结果引发了罗马与萨宾的大战,战争的结果,却使得萨宾人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女儿们与罗马人之间的婚姻,甚至与罗马结为同盟。虽然是战争,却如同闹洞房的戏谑一般;虽说是婚姻和同盟,却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罗马人与萨宾人亦敌亦亲、忽战忽和,难怪后来塔提乌斯被暗杀之后,颇有人以为就是罗慕洛下的毒手。
  在希腊罗马,各地的各种竞技活动非常多,但发展成跨城邦的“国际性”比赛的,却没有几个。正如很多研究者指出的,我们不能被现代人对古代奥林匹克精神的幻想所迷惑,以为古典世界中的国际性竞技真的就是和平的天堂,友谊的使者。这些竞技虽然确实以和平为口号,而且事实上也带来了一些和平与同盟,但我们应该更清楚地认识到,虽然很少有哪个竞技活动真的像罗马与萨宾的这次这样戏剧化,但它们都是和平与战争的交织。
  其实,这双重含义是无论古今的国际竞技比赛中都必然存在的,即,国际性竞技既是国际主义的极大体现,也是民族主义的充分展示。当不同城邦走到一起、公平竞争的时候,当然首先要建立在友谊的基础之上;没有这种最基本的国际合作和交流,也就谈不上国际竞技。但同时,无论其形式多么友善,无论其规则多么文明,这毕竟是比赛,总会分出高低来;于是,参与者当然希望能够充分展示自己的城邦的光荣与强大。罗马人对萨宾人表现出来的,正是这样的国际主义加民族主义(对当时的希腊罗马而言,应该是城邦主义)。一方面,罗慕洛盛情邀请邻近的城邦来共襄盛会;另一方面,他又时刻在为自己的城邦打算。罗马人以粗鲁的掠夺表达了对萨宾女子的爱;而萨宾人,则只好拿起武器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双方钩心斗角的结果,则形成了两个城邦之间并不怎么稳定的同盟。
  正是在传说中的罗马人抢夺萨宾女子的大约同时,奥林匹亚也开始举办全希腊的运动会。随后,德尔斐、哥林多、尼米亚也纷纷设置了类似的运动会。这被称为泛希腊的四大运动会。四个运动会都是宗教庆典,其中,奥林匹亚、尼米亚的运动会是献给宙斯的,德尔斐的运动会(同时也是音乐比赛)是献给阿波罗的,而哥林多的运动会则和罗慕洛创立的一样,是献给波塞冬(即罗马的涅普顿)的。其中最大也最有名的,当然还是奥林匹亚的运动会。
  关于奥林匹亚运动会的起源,希腊人大约有三种说法。品达说是忒拜的赫拉克勒斯为庆祝他战胜了伊利斯国王奥吉亚斯(Augeas),在匹萨创立了运动会,献给他的父亲宙斯;品达在另一处又说,这是小亚细亚的国王波罗普斯(Pelops)因为在与匹萨国王的马车比赛中获胜而创立的;斯特拉波(Strabo)则说,最早的运动会是伊利斯的国王伊菲图斯(Iphitos)和斯巴达的吕库古(Lycurgus)共同创立的。而罗马帝国哈德良时期的弗莱贡(Phlegon)则综合了这几种说法,最初的运动会是佩索斯(Peisos)、波罗普斯、赫拉克勒斯等人都参加过的,但后来有一段时间中止了,再后来,又由吕库古、伊菲图斯,还有匹萨的克莱斯特尼斯(Cleoisthenes)共同恢复。按照这一说法,是德尔斐的阿波罗用神谕命令他们,要恢复运动会,让参加运动会的各个城邦都宣布休战,停止冲突,并把这一命令刻在伊菲图斯的铁饼上,放在赫拉的一座神殿里。弗莱贡把恢复奥运会的那一年定为公元前八八四年,但后来伊利斯的哲学家希琵亚斯和亚里士多德共同把这一年定为公元前七七六年。
  不论哪种说法,都充分表明,奥林匹亚的运动会的一个重要结果,是在各城邦之间实现和平。被广泛接受的伊菲图斯与吕库古创立或恢复奥运会的说法显然证明了奥运会与和平的关系。哪怕是接受前面两种说法的,也往往认为奥运会首先在于在希腊各个城邦实现和平。比如,演说家吕西亚(Lysias)的《奥林匹克演说》就谈得非常清楚:
  各位,我们应该纪念赫拉克勒斯的很多功绩,尤其要记得,是他,因为对希腊人的爱,第一个召集了这一竞技。在此之前,各个城邦之间如同陌生人。但是他,在粉碎了专制和惩罚了暴行后,建立了一个体育比赛,这是对财富的挑战,是在希腊最美的部分展示智慧,使我们能为了自己的这些耳目之乐而集合在一起,因为他认为,我们在此处的盛会,将是希腊人相互友善的开端。
  在每次举办奥运会之前,都会有三位使者,头戴橄榄花冠,手持节杖,从伊利斯出发,前往希腊的每一个城邦。他们的职责是向各个希腊城邦宣布节庆的准确日期,邀请大家参加,而最重要的,则是向希腊人宣布“奥林匹亚休战书”。于是,人们就把他们称为“休战使者”。起初,只需要休战一个月就可以,但后来延伸到了两个或三个月,为的是使远道而来的人能够安全返乡。按照这一休战书,凡是参加节庆的人,都不准拿起武器,也不准起法律争端或执行死刑。
  在奥运会设立之后的三百多年,即公元前四八○年,希腊各个城邦联合起来,打败了波斯人的入侵。在公元前四七六年举办的奥运会上,抗击波斯人的雅典英雄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走进运动场时,人们就不再去理会那些运动员,而是围着他赞扬和欢呼。希波战争使希腊人尤其意识到和谐与团结对整个希腊的意义。于是,希腊人开始希望通过设立完全中立的裁判法庭,来解决各城邦之间的冲突。奥林匹亚的宙斯神殿从它的祭司当中指定一个委员会来负责此事。奥林匹亚的这个委员会处理的第一个案子是波奥亚与雅典的一个纠纷,随后又调停了很多类似的案件。于是,奥林匹亚成为希腊各城邦之间和平共处的象征。奥林匹亚的宙斯庆典仿佛真的带来了神圣的和平。
  但是,我们仍然不能过分夸大这种竞技的“国际主义”和它所带来的和平。这种国际主义不仅和城邦主义是共存的,而且恰恰是靠这种城邦主义才得以维持。只要城邦主义存在,运动场上的竞技还是总有可能转化为兵刃相见的战争,就像我们在罗马人与萨宾人之间看到的那样。而要理解这一点,我们需要把奥运会放在整个希腊的宗教、文化、政治背景下来看待。
  城邦是希腊罗马人的基本政治宗教制度,虽然有了跨越城邦的宗教节庆,但在亚历山大和罗马帝国之前,还不可能出现超越城邦的政治实体。库朗热在他的名著《古代城邦》中细致描述了城邦制度的产生过程,指出,古代人最初的宗教是家庭宗教,最神圣的是每家的家火,因而每个家族都有不同的神,哪怕神的名字一样。后来,不同家庭联合起来,形成了胞族;胞族联合起来,又产生了部落;部落联合起来,就产生了城邦。各个家庭的联合,也是各家家神的联合。每个城邦有了自己的圣火和自己的宗教,其宗教的大祭司就是城邦的君主。城邦宗教的主要仪式包括公餐、各种节日和庆典、取洁礼等等。城邦的法律来自宗教,因此公民大会也具有宗教性质,城邦的政治和法律集会也成为城邦宗教仪式中的一部分。这些仪式中极为重要的公餐、取洁礼、公民大会等,是要求全体公民参加的。库朗热的这一研究,简直是对亚里士多德对城邦起源和他的“人从自然上就是城邦动物”这句名言极好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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