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话语中的熵

作者:耿占春




  ——除了表达真理,不,除了说出某些历史时刻的真实或真相的声音,还有另外的声音吸引我,它更吸引我为它工作。哥白尼、布鲁诺、伽利略、谭嗣同的话语表达了某种真理,在一个不民主的社会里他们说出了某种真理或真相,他们的话语中携带着巨大的政治、社会和伦理的能量,说句真话如同成吨级炸弹可能就要爆炸,以至于统治阶级、以至于被驯服的社会觉得不杀死他们统治秩序就要颠覆了,以至于社会生活就无法继续下去了。统治阶级必须把他们送上火刑架,送上断头台。然而今天,这些使烈士们送命的真理或真相变得这样普通,变成了人们的老生常谈,是的,日心说,而非地心说才是真理,地球是围绕着太阳运转的,小孩子都知道;或者说,皇权统治应该让位于宪政,说说这些已经变成常识的真理也没有那么大的社会与道德能量了;或者像遇罗克那样说,不应该以血统论思想、以家庭出身论青年人的革命或进步与否——这些真理,这些表述真理的话语都不合时宜地说出了压迫性的社会环境不允许说的,它与当世者的观念不同。然而,这些讲述真理的话语也才过去了几百年,甚至才仅仅几十年,这些付出了生命代价的话语已经变得如此无力,其中已无什么深刻的真理,有的变成了普通见识,有的变成了废话。为此,有时我想,难道我真的要为这样有些浅显的道理,甚至不是任何伟大的真理,而不过是一种生活在这个社会之中的那些人皆可感知的伦理感受而受苦吗?或为此而付出对个人而言已经是巨大的代价吗?但我明白,从晚清到改革开放,进步人士一直希望改变的,就是普通人说出这些真理话语而不受权力制裁的自由,是不受身份限制说出自己思想的权利。置身于这样的一种历史过程之中,我并不能彻底地、没有忧虑地用对意义话语的热爱遮蔽起这种普通的生存苦恼。
  然而,我要小心地说出我的热爱了,比热爱真理话语更无可救药,我热爱那种并不表达真理而是叙述某种微弱意义的话语,我说的是诗的话语,也是叙述美妙故事的话语,比如古埃及新王朝时期的一首情歌:
  我的爱人寻找着我,
  我也抚摩着她,
  我好像一阵凉风!
  一个少年,走出青青的芦苇丛。
  这样的话语里根本就没有真理,却有意义,有一股历经千年不散的意味。只是一阵南风般清爽的感觉?这些话语从书写下来的一刻就没有什么严酷的真理,更没有爆炸般的真相,从这样的话语被轻轻地说出,时间已经过去了数千年,这首诗还有意义,还深切地使我感知其意味。这些话语在极低的燃点燃烧,永远也不会完全化为灰烬。我知道我这种人追求的是这样的意义,而不是真理。是意义的语言而非真理的语言。只有这样的燃点极低的话语而非高热话语才与我内心渴望的东西相称。诗歌话语模式是否暗含一种抽象的开放结构,借以使个人的充满想象的话语节奏与之应和?诗是一种反能量耗散的话语结构,它一直保持着一种历经千年而不衰竭的意义结构。正如诗人阿什贝里说出的一个谜面:“我感到我能在音乐中最好地表达我自己。我所以喜爱音乐的原因,是它能使人信服,能将一个论点胜利地推进到终结,虽然这个论点的措辞仍然是未知量。保存下来的是结构,论点的建筑形式,风景或故事。我愿在诗歌里做到这点。”
  然而,即使如此,我知道我今天的生活仍然继续受惠于那些一般的真理,继续受惠于那些并不深刻的常识。我不能轻蔑它,不能以更深刻的思想轻蔑它,也不能以更有意义的话语轻蔑它。甚至,在我对意义话语的热爱中包含着一种自私,成为我不去过一种更为严酷的为真理而献身的生活的并不充足的理由。因此,即使我的写作不去表达这样的真理,不属于这个真理话语的谱系,我也应该懂得尊重它。它变成常识的过程就是我和许许多多的人受惠于它的过程。“有一句话一出口就会惹祸”,有人为此走向了雷电,我知道,爆炸性的真理语言变成常识的历史过程就是这些思想表述为我们开辟更自由的社会生活空间的过程,就是能够让我去书写和阅读这些诗歌话语和其他意义话语,而不感到有负于世界的保证。我知道这个保证在我们身边是如此的脆弱。因此,这种脆弱意识迫使我,一个在心性上不善于表达严酷真相的人去关心那些短暂的、境遇性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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