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大地震与文学表达

作者:周 瓒




  大地震最初,也可能一直延续至今,对部分写作者而言,是文学表达的匮乏感和失语。我自己没有写完一首诗,虽然我看到了很多这类作品,甚至还收到约稿信。我经验到的,只是持久的失语及表达的匮乏感。在这样一个巨大的人类灾难的创痛依然没有完全平复的时刻,这种感觉就类似那些被压在废墟中尚存生息的人们,只要有意识,那他们或者是发出呻吟与呼救,或者就是忍受痛苦,一声不吭,体味着苦痛的深刻和死亡的迫近。对灾难的文学表达,此刻与这种状态酷似。
  我读到的大多因地震而写下的诗歌,都可以归为呻吟一类。各类诗歌网站发出呼吁,为地震写诗,或寄托哀思给逝者,或柔情示爱于幸存者,或呼天抢地表达生者的震惊和哀痛,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说它们是呻吟之作,不是要完全贬低这类作品的价值,而是说,它们的功能仅是缓解和抚慰式的。那些迅速流传在互联网上的,那些在电视晚会中反复被朗诵腔诵读的——比如那首《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作者为一名二十四岁的山东青年,名叫苏善生,此诗一贴到网上,便迅速传布开来,并成为各类电视晚会青睐的朗诵诗),就是一首呻吟之作,是生者对逝者的缅怀和对幸存者的抚慰之作 —— 是典型的“伤痕文学”。
  是不是在这个时刻,就只能采用伤痕风格的文学表达呢 ——如果还想表达,而非沉默的话?这问题对写作者多少是个考验。互联网上少数好作品,不仅抒发了地震的惨烈给幸存者和生者带来的震撼,也触及了全面的现实的复杂性和文学表达自身的问题。对现实复杂性的表达,意味着诗歌题材不限于灾难带给人的震撼感和对逝者的哀悼、祈祷,也包括对因地震而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的书写。因而,诗歌不单是抒情,还有沉郁的反思和担当,有对表达本身的省思。诗人、小说家韩东在博客里写下的一段话触动了我。他说:
  作为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在这场灾难面前我深感无能为力。这也是我拒绝报刊媒体“写地震”的约稿的根本原因。这种时候,写什么都是没有用的,都是轻佻犯贱。正如朵渔在他“写地震”的诗里所言,会沦为“刀笔吏”。即使有沦为刀笔吏的危险,朵渔还是写了,这说明了他克服犹疑的勇气。而我,这些天里都处在这样的犹疑中。我觉得,只要有稍许的诚实和敏感,舞文弄墨的人都会有类似的体会。一方面觉得应该以自己的所长出力,一方面感到这样的出力不仅于事无补,还会造成一种粉饰死亡的罪恶。大批文人作家不假思索、大言不惭的抒情文字、诗歌的出笼证明了我的担心。此刻他们倒腾着“二手死亡”,此刻,他们忙于给死亡镶嵌文学金边,赤裸裸的直接的目睹被掩盖在一片滥情的咬文嚼字之中。除了说明他们还活着,活得很积极、很职业甚至专业,又有什么意义呢?倒是那些像死者一样沉默、失语的作家、“文人”让我感到几分慰藉。
  韩东的话虽然激烈,但我赞同其中透露的意思:在这种情形下,文学表达亟须的恰恰不是抒情,而是面对自我、面对表达本身的勇气,需要的是对平淡廉价的抚慰式表达的警惕,对内心犹疑、悲伤和恐惧的克服,还有对现实复杂性的体认。也因此,我不认同南方有些媒体上称“地震引发诗歌热潮”的有关评述。
  朵渔的《今夜,写诗是轻浮的……》和曹疏影的《绝对之诗》,在我看来,是震灾题材中写得比较出色的作品。朵渔的诗歌虽重在抒情,但抒发的情感里融进了对现实的多层面的态度和对文学表达自身的反省。如诗题所显示的:“写诗是轻浮的”,但诗人还是写着,他于“五一二夜草,十三日改,十四日改,十五日改”,写下了一首诗。在诗的最后,他说:“今夜,我必定也是/轻浮的,当我写下/悲伤、眼泪、尸体、血,却写不出/巨石、大地、团结和暴怒!/当我写下语言,却写不出深深的沉默。/今夜,人类的沉痛里/有轻浮的泪,悲哀中有轻浮的甜/今夜,天下写诗的人是轻浮的/轻浮如刽子手,/轻浮如刀笔吏。”矛盾的行为是诗人内心冲突的外化,“轻浮”之“生存”,对立于“沉重”的“死亡”,比起死亡的沉重,现实的一切都是轻浮的,包括写作本身,写本身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然而,必须写,有效地写同时也是克服。
  曹疏影的《绝对之诗》在网上贴出之后,被网友跟帖批评为风格晦涩,缺乏抒情性,甚至诗中以地震中死者的口吻言说的角度,被网友指责为对死者的大不敬。网友的批评虽暴露了诗歌观念上写作者和读者的差异,而网友视书写逝者为文学禁忌的态度,却颇意味深长。它至少从另一个侧面说明,面对大地震,文学失语有时可能是因为禁忌。但是,写作者有责任书写,有责任思考并表达。因此,在对曹疏影的短诗的争论中,我们能看出专业写作者和业余爱好者之间诗歌观念的差异和对诗歌功能的不同理解。简而言之,《绝对之诗》不是一首传统意义上的抒情诗,而是一首“担当之诗”(根据另一位肯定这首诗的网友的评语)。诗中写着:“世界只是翻了个身,我们就各自踏上如此迥异的绝对之途/你的,承受血和无力,而我的,是核中之核/你的仍然盛放语言之深晦,而我的/已然伫立于你们的终点,以最深的缄默/痛苦是在哪一处光中达至永恒/我便在哪里,向你们奉还今天的尸身。”它邀请读者体验死者的死亡,体验生死相隔的绝对和廉价抚慰的空洞。阅读这样一首诗,我们将分担逝者的痛苦,分担死亡加诸于人生的恐惧,并承受生存的悲哀与希望。
  文学不单纯是为了抚慰与疗伤,虽然疗伤艺术(art therapy)确实是一门医疗手段。或许在未来的日子里,在灾区重建,关心幸存者的过程中,文学写作能够成为让普通人参与其中的治疗手段和实践。但是,专业的文学写作者则肩负着更繁复和沉重的哲学式任务,套用一句话说,就是“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因为死是必然的、绝对的,所以我们需要寻求生的意义,体味生的相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