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挽歌

作者:苏友贞




  语言与实物之间,永远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比如,我们说“椅子”,那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与我们实实在在坐着的椅子,并非同一物。我们用以形容这张椅子的文字,更难能迫近实体,说那椅子是棕色,棕色却有各样不同的深浅,就算用丰富的辞藻细辨这些幽微的区分,文字又如何掌握椅子在晨光夕照的光影中不断蜕变的色泽?更不用说人手触摸的质地,根本不是木头的种类可以说得清楚的了。维特根斯坦写完一生最重要的哲学著作《逻辑哲学论》后,亦不禁掷卷叹息:“不可言说者, 以沉默对之。”他用这样的结语,兴叹着语言与真实的疏离。
  对这鸿沟最有效的测量,莫过于情感的表述了。以普遍性为本质的语言,用来形容个别性最强的情感,捉襟见肘的难堪处处可见,这难堪尤其显现在表述强烈且属于私有领域的情感,比如悼亡之情。
  表现悼亡之情的挽歌,是文学作品里的大宗,却也是最难写好的文学题材。它的难处不在不能感人,它的难处,是在避免成为廉价的“催泪弹”。这是语言与情感之间最吊诡的对立,因为死亡与伤逝这极易引起“共鸣”的情感,就连以陈腔滥调来表述,都能引起读者立即的情感反应,反讽的是,这套言辞却常留予身历其境的伤逝者以无尽的“言不及情”的空虚。写挽歌的挑战,不在激不出眼泪,而在真正写到哀情最私有与最黑暗的角落,那意味着书写者必须不断地面对语言的不足与无用——巨细靡遗的书写,却永不能真正触及情感的激荡与创痛。美国当代诗人玛丽·乔·班恩 (Mary Jo Bang) 说自己的悼亡诗行只是“空洞的符号,等着/表现想象力的可笑伎俩”。已被滥用的伤逝言词,虽能轻易牵动泪腺,却徒然地不能迫近那未叙情感的荒漠。在极端的哀情里,“不可言说者”,只能“以沉默对之”。
  挽歌就是伤逝者在无言与嚎啕之间的无尽徘徊。
  班恩二○○七年出版的诗集《挽歌》(Elegy),为这徘徊做下了诗的记录。《挽歌》收有六十四首诗,全在班恩的儿子凡·胡克 (Michael Donner Van Hook, 1967—2004) 去世后的一年间写成。凡·胡克因服药过量突然死去,至今不知是意外抑或是自杀。失去爱子的创痛犹新,伤逝的情感亦正澎湃,在诗行里,我们处处看得到情感与语言间的挣扎。在这些令人屏息的诗行中,班恩时时探测语言表述情感的极限,并记录语言不足的挫败。作为一位诗人,她亦无法不做文学的省思,而在诗行中频频叩问挽歌这文类的意义。并再三深叹诗体无法提供情感慰藉的徒然。挽歌的目的在于纪念,在于唤回,反讽的是,每一种要求复生的努力,却都是对死亡已成事实的一再提醒。
  《挽歌》一书获得二○○八年美国“国家书评人奖” (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国家书评人奖”是美国在“国家书卷奖”(National Book Award) 以及“普利策奖”(Pulitzer Prize) 之外的另一文学大奖。
  班恩住在我的城市,是圣路易市华盛顿大学英语系的教授,也是写作中心的主任。《挽歌》之前,她已出版了五本诗集。班恩并不是一位典型的学院作家,她年轻时优游于不同的领域,取得多种学位──社会学、艺术、文学,也做过许多与写作无关的工作 (如医生助手),直到四十八岁才得到哥伦比亚大学的写作硕士学位。
  班恩曾说,得到这个大奖是“酸甜混杂”的经验,她愿以世上所有的宝物,换取不必写这些诗行的命运。访谈中,班恩如此描述写作这本诗集的心情:“诗人写作挽歌的理由有很多,可能是为转移悲痛的心情,也可能是徒然地要自己所爱之人再活于纸页之间。对我而言,这些诗行却是持续我与儿子进行了三十七年、却突被中断的对话。这些诗是我与他沟通的路径。”
  面对桌前盛有儿子骨灰的盒子,班恩错愕于生命与死亡的无法对应,她写道:“语言如是地形容你/你已被化约/成为那后来忆起的哀伤/持续我的一生。”那盒骨灰是逝者形体的所有,却又是最不能代表逝者的物件:“她想说 /那化成灰的身体是如此地欠缺与不足。”
  正如语言亦是如此地欠缺与不足。
  每一诗行都在挽留一个时刻,尤其是最后共有的时光,班恩不可自抑地重复书写两人在纽约火车站的道别,她写火车的驶离,又从儿子的角度,想象他最后一次看着自己的火车渐行渐远。一切化为沉寂后的场景──致死的白色药片、殡仪馆门上的装饰图、警方拦起现场的蓝色绳索、悬挂在衣帽架上的一顶帽子──亦如鬼魅,不断出没于她的意识之中,在幢幢鬼影中,她一再追问着那问了又问的“如果”,自虐地为“如果”做出各种不同的排列组合,为的只是在那千万分之一的或然律里、在一切可能没有发生的幻想里,做那短暂的歇息。
  我们无法使亡者从死亡中苏醒,只有凭借着挽歌,重新活过那些不忍的时刻,并使每一诗行沾染上曾有的生命:“挽歌只不过是试图/重注生命/于那逝者的曾经/在他化为巨大的虚无之前。”
  挽歌升起于生命与死亡、现在与过去的对立之中。决绝的记忆,因为不能再被重复与更新,而发出尖锐却无声的呼喊。
  班恩的哀歌谱自艰难的语言,诗人刻意避开顺畅易读的词句,她的诗行不在催泪,却邀约着语言与情感的角力,暴力地敲碎语言的逻辑,企图在碎片中重理情感的经纬。但她所叙述的,仍是那亘古的“丧失”。
  丧失可有无穷的变奏,另一位诗人曾以清淡如水的语言描绘过丧失:“失去不是太难学习的技术/多数事物充满与生俱有的/被失去的意图/失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灾难……”(伊丽莎白·毕晓普:《一种艺术》) 在假做无所谓的姿态里,我们感受到了丧失令人彻心的疼痛。在极大的哀伤里,也只有这几近无言的素淡,才稍能迫近那语言无有对应的无助与绝望。
  挽歌的主旨不在慰藉,亦不在疗伤。挽歌只在暴露难忍的诀别里的真实,它企图在语言与无法言述的悲痛之间,架起一座稍纵即逝的虹桥,在“不可言说”的沉默永恒地阻隔我们之前,借着彩虹的光影,向逝者曾有的生命做出最后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