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黄永的“意义”

作者:汪民安




  黄永的风格独一无二,他有自己特殊的表意技术:首先是他频繁使用的“搬运”——将彼时彼地之物搬运到此时此地中来,并进行改装、嫁接和重写。不仅仅是把一些著名的“空间场所”,如万神庙、五角大楼、古罗马竞技场,搬到美术馆中来,同时,也将中国的佛教用品商店搬到美术馆中来。除了这些建筑空间外,还有一些“经典”物件,如喇嘛教中的转经筒、佛教中象征性的大象、伊斯兰教中的唤礼塔,所有这些,都被搬到美术馆中来。这些空间和物件,经过了模拟、微缩、组装和嫁接后,在一个新的时空中,在一个新的“现场”,重新获得了自身的意义——这是黄永的作品风格之一种。
  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搬运?这使得这些被搬运之物获得了怎样的新意义?在探讨黄永的创作风格之前,应该明确的是,黄永是一个执著于“意义”的艺术家。同拒绝意义的极简主义完全相反,同信奉身体偶然性的艺术家也相反,也因此同各种各样的“反解释”的理论旨趣相反,黄永的作品在不停地繁殖和生产“意义”。作品竭尽全力地表达“意义”——这对黄永来说是如此之重要,以至于这点构成了黄永作品的核心要素——正是基于此,人们总是说黄永是一个理性艺术家——他的作品充满了构思,充满了理性的思虑,充满了对表意的耐心和执著。但问题是,表达意义,这是诸多艺术家的方式——甚至是,人们几乎在所有的艺术家那里,都试图寻找意义,寻找艺术作品的意义。就此,表意,这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似乎并不值得大书特书。不过,黄永的表意方式,如此之特殊,如此之风格化,以至于我们必须将他的表意实践作为一个特殊的焦点进行披露。我要说,他的表意实践,正是他的作品的魅力之所在。
  这是什么样的表意实践?首先,我们应该注意到黄永的创作机缘:在大多数情况下,黄永是被选择的艺术家,他的很多作品都是应邀完成的:在某个时间、某个空间、某个场景,他应邀参加一个展览——由于这个背景是临时性的,黄永并不能主动掌握自己作品的背景,这个背景是偶然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黄永是一个偶发性的艺术家,也是一个被动的艺术家,他的很多作品来自于机缘:他要从这个偶然场景出发,要针对着这个偶然场景。不过这一点,黄永并不排斥,相反,他好像青睐这种命运(无论是创造命运,还是生活命运)的偶然安排,正如他青睐《易经》中偶然一卦一样(他对《易经》的偏爱从这个意义上说并不是偶然的)。创作的魅力有时候恰好来自于这种偶然性,来自于这种未知感,来自于一个临时要素的挑衅。事实上,黄永作品涉及的主题多种多样,他并不一劳永逸地运用一种特殊的材料,他并不以一种固定的不变性应对这种偶然的万变性。相反,他越来越迷恋于这种偶然性的挑衅,他总是借助于偶然性的挑衅而爆发。在此,艺术家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恰好表现为对偶然性的驯服。
  他如何驯服这个偶然性,偶然场景?黄永总是恰到好处地同背景相互周旋。一旦面对着这个偶然场景,黄永又变得非常主动,他全力以赴,深思熟虑。比如,威尼斯双年展上的《一人九兽》,这些来自于《山海经》上的动物,被安装在展厅外,直接针对着威尼斯双年展的背景,针对着国家馆,发出了咒语。在比利时的根特市一个关于城市街角主题的计划中,他注意到当地一个十四世纪教堂顶上的龙,这条龙在附近一个游泳池中有倒影,于是他就在这个游泳池中,在出现倒影的地方,重新制作了一条龙,作为城市的“标志”——这一高一低,一老一新,一个西方式的一个东方式的两条龙相互呼应;在《蟒蛇计划》中,黄永在德国的一个小城HannMunden用木头和铁管做了一个四十米长、一点四米高的“蟒蛇”,这个“蟒蛇”蜿蜒曲折,同这个小城的地势、“风水”和“景观”相互匹配,动物、自然和风水在此构成一种神秘的契合。在一九九五年美国旧金山的《科尼街》中,黄永调查了当地的历史(历史的谱系追踪一贯存在于黄永的作品中)。科尼街(Kearny Street)是中国城的一条街名,这条街,这个名字与十九世纪的排华法案相关,黄永就利用这个排华历史,买来了三百五十只乌龟在这条街上爬行,这些乌龟正好是排华期间华人的漫画化形象,这个作品,一下子将沉睡的历史事件活生生地激活起来,记忆从历史中“爬”出来了。最能体现黄永的针对特定情景的创造方式的,是他一九九七年在伦敦的作品《大限》,这是英国对香港地区的殖民统治要结束的时刻,是殖民统治“大限”的时刻,就此,他复制了三只东印度公司的陶瓷(中国象征)大碗,碗上装饰有诸多西方强国的国旗。大碗像一个地球仪的一半一样,其中置放了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为期限的各种英国食品:殖民主义的大限和食粮要终结了,地球的人工的装饰性版图,这种殖民版图,也要终结了。
  黄永就是基于这些特定的偶然场景来针对性地创作,这种在地性和现场感本来固守在自己的惰性中,但是,黄永通过自己的介入,将自己的作品作为一种异质要素,使得现场和在地性被激活了。这种针对性的激活,实际上也意味着现场改变了既有形态和意义,而他自己的作品,同样因为现场感和在地性,因为作品置身其中的语境,而获得了新的意义,作品和现场在这个偶然的嫁接中都获得了新生——这是和现场的嫁接,这种嫁接让二者不可分离。事实上,从艺术生涯的一开始,黄永就表达了对嫁接的偏爱:将《现代绘画简史》和《中国绘画史》嫁接在一起。嫁接的特征就在于:它将两个(或多个)原初之物组装在一起,但是,这个新组装物,它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它对那两个被嫁接的原初对象都表示了怀疑——比如,通过洗衣机的“清洗”将两本书嫁接在一起,《现代绘画简史》和《中国绘画史》都失去了自身的合法性,都成了质疑的对象。在此,嫁接意味着对原初既定之物的摧毁,但是,在摧毁的同时,它也意味着一个新对象,一个新嫁接之物的建构。这个新嫁接之物,其“意义”同两个被嫁接的原材料迥然不同,但是,它又并没有完全摆脱原材料,原初之物的“意义”,它让这两种原材料在新的嫁接之物中争论、对话、交流,让它们彼此扭曲、覆盖或渗出。就此,一个多元的或者充满歧义的“意义”,一个不稳定的“意义”,在一个新嫁接之物中涌现。
  这种嫁接在黄永那里比比皆是:他在一尊被炸掉双臂的基督雕像那里,嫁接了佛教的“千手”,并将这尊雕塑又再次嫁接在杜尚的瓶架上——这是多重嫁接,这个被嫁接的作品出现了多种的意义竞技:宗教之间的意义竞技,艺术和宗教的意义竞技,古代和现代的意义竞技。这诸多的意义繁殖,就通过嫁接得以诞生。在《圣米歇尔礼拜堂》这个作品中,他也对一尊十四世纪的护法圣人米歇尔的木雕进行了嫁接:米歇尔木雕置身于一座教堂,他呈现的是一个挥刀宰龙的形象。黄永根据这个形象,在礼拜堂的地面上,铺上了瓷砖,这些瓷砖组成一幅“青底黄龙”的形象,这条黄龙包围着这个护法圣人;不仅如此,从礼拜堂中央顶上垂下一条绳梯,几条蛇皮顺梯而下。这个嫁接实际上是一个“增补”,护法圣人的空洞的挥刀宰龙的形象,得以实体化了。黄永补充了龙,补充了蛇,“说明”了为什么护法圣人要宰龙的原因:他被龙所包围,受到了“龙蛇混杂”的四面威胁。一个西方的宗教故事,再次通过龙蛇的嫁接,来到了东方语境之中。
  黄永运用嫁接灵活自如,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嫁接是任意的,相反,嫁接总是深思熟虑,嫁接总是有它的原则和计划,嫁接的意义在于,它能让两个被嫁接的东西存在着意义的对撞,借助于这种对撞使得意义增殖。那么,怎样才能借助嫁接而撞击?也就是说,嫁接应当遵循怎样的原则?我们已经看到了,在黄永这里,嫁接的原则多种多样,嫁接的目标就是要激活被嫁接之物,要多重地激活。嫁接,他有时候采用的是“增补”原则,有时候是“相似性”原则,有时候是“对立性”原则。在一个被嫁接之物上增补一个缺失物:没有手的雕像,就给他增补手;没有龙的雕像,就给它增补龙——这是缺失性原则。或者,将类似性质的两种东西进行嫁接,使得这两种东西各自改变了自身:将一本书(《中国美术史》)和另一本书(《西方美术史》)嫁接在一起,将一个象征战争的空间(五角大楼)和另一个象征战争的空间(罗马角斗场)嫁接在一起,遵循的是相似性原则。再或者,将两个彼此对立之物嫁接在一起,遵循的是对立性原则:在《飞碗》中,将一个巴西议会的建筑模型同破落而衰败的贫民窟模型嫁接在一起,将东方的喇嘛教中的转经筒和西方的万神庙嫁接在一起。嫁接,无论是采用哪种原则,在黄永这里,都意味着有效的、有针对性的,也可以说,一种策略性的意义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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