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改革三十年感言

作者:周其仁




  所以我们要晓得,不管中国经济遇到什么困难,要解决什么问题,首先自发应对的并不是经济学家,是身在其中的实践者。就像当年,农民穷难道农民不知道?农产品短缺难道城里消费者不知道?都知道。也总有人自发地试图解决这些困难和问题。这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门槛,就是自发的民间努力能不能得到国家政策的合法承认。这非常关键,一九五六年支持包产到户的那位永嘉县委书记,倒是给了农民提供了政策承认,但他本人却因此“犯了错误”,被开除了党籍和公职,回乡当农民一直当到一九七九年。这说明,不是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早就有,历史上有、现实也不断地冒出来,困难是合法承认的门槛太高。
  什么是改革?改革就是把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合法化。并不需要什么人高高在上想出一套办法“指导”老百姓如何解决问题。政策制定者只要眼睛向下,各地自发的行为里有足够多的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对中国农村改革,我感受最深的就是这一点。农民穷、农产品短缺的问题早就知道,能解决的办法也早就有了,但过去就是多年不承认,有时不但不承认,还要斗、斗、斗,非把适合生产力的办法当资本主义去批,口号越喊调门越高,可是路却越走越窄。
  直到改革开放,思想路线端正了,决策人和决策机关眼睛向下,实行一种当年万里副总理讲的“事后承认主义”,先各地试验、地方承认,逐步被吸收为中央政策,最后立法承认。
  难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制度经济学研究的,一个制度要发生变化,非要等到原体制的维护成本非常高,高到几乎转不动了,才有可能改。这样高昂的体制运转成本,还要广为人知,才能内生出变革的意识和实践冲动。决心面对现实的政治家,愿意用自己的政治权威,为自发的改革实践提供试验的保护和合法的承认——这就有“戏”了。从这点看,邓小平和他那个领导集体,对改革的贡献在历史上站得住脚。没有这个条件,底层自发的改革常常自生自灭,不能汇聚成制度变革的伟大力量。
  现在人们一般承认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五个中央一号文件的历史地位。回头看那些政策文件,其实并不是用来教育农民的。农民早就知道包产到户管用,早就想搞、也多次自发搞了起来。一号文件主要是教育干部的,说服国家机器的方方面面,用党中央的权威肯定改革的路数,启动合法承认改革的程序。这个经验说明,离开了“官场”的一致认识,仅有底层农民自发的包产到户是远远不够的。
  在这个过程当中,研究者、调查者、学者的工作,也帮了一些忙。因为制度变迁之所以发生,除了原体制的运行成本足够的高,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变革体制的成本要足够的低。降低这方面的成本,最重要的就是降低信息成本。中国这么一个大国,底层的实践丰富得很,这里有这个,那里有那个,到底实际状况什么样,有哪些可能的选择,解决问题的办法又引出了哪些新问题,非有系统而不是零碎的调查研究不可。机缘巧合,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参与了一点降低信息成本的工作,自己从中学到了很多知识,特别是关于制度变迁的知识。
  这样来看改革,有两个力量非常重要。一个力量早就存在,凡遇到困难、有需要解决的大问题,总有人想办法突破。讲到底,每个普通人、普通家庭、企业、基层和地方,总有改善生活、发展经济的愿望,因此总有人出头来面对困难抓新的机会。这个力量就是中国经济增长的原动力。另外一个力量在“上层建筑”里,就是国家机器的方方面面,对底层的、地方的自发改进、改革的做法给予合法承认、保护、完善、提升,使之成为政策、成为国家制度。
  三十年中国的改革开放,比较重要的一点就是把上述两种力量连接到了一起,打通了经脉,使中国经济的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现在和将来,中国的经济还会有问题,还会有困难,比如今年以来中国经济遇到的困难和挑战,是前几年没有碰到过的。怎么应对新挑战,事先没有完全确定的答案。这样,我们就有必要从改革三十年的经验里吸取力量,在底层的自发努力与国家的权威运用之间形成制度变迁的合力,使分散的利益结合成为建设中国经济的伟大力量。
  (本文是作者二○○八年七月九日在北大光华管理学院举办的“《中国改革三十年》新书发布暨二○○八经济问题点评会”上的发言。此次发表作者做了文字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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