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民国的三个面相

作者:张 鸣




  民国时期是离我们最近的历史,按中国的传统,现在的国家最应该修的是民国史。当然,准官方的民国史是有的,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牵头主编,但没有修完,就草草收兵。新时代的官方似乎对原本该民国修的,而且民国时期已经完成初稿的清史更感兴趣,砸下数亿巨资,有文化部主导,有专门班子正在紧锣密鼓地编纂之中。
  跟官方对民国史的冷漠相反,民间却对这段历史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市面上,只要是民国的书,都卖得不错,民国的学人走红,武夫军汉吃香,连土匪流氓的故事,都透着诱人。跟先前教科书里民国一副黑暗肮脏的面目相反,在一些人眼里,那似乎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无疑,民国史是现在的中国人最应该重视的历史,因为那是中国人最长,也最艰难的一段民主政治的实践,我们从晚清到民国一直在做的考卷,其实并没有像一直以来很乐观的教科书史学家所讲的那样,早就得出了答案。我们中国人在一百多年前就在说转型,但是一百多年后依然还要说,说明在历史的答卷上,我们虽然不间断地涂抹了很多文字,却并没有答到点上。
  下面,我想就民国史的三个问题,谈一点自己的看法,姑名之曰民国的三个面相——信仰纠葛,制度格和话语吊诡。
  
  一、 信仰纠葛
  
  这里讲的信仰,不是指信佛信道迷神仙,主要指一种政治信仰。传统社会的人,如果有政治信仰的话,只能是纲常名教,而纲常名教具象的核心内容则是皇帝,没有皇帝,所谓忠孝都没有了安放的地方,三纲五常就缺了关键的项目。即使有心造反的人,推翻了旧皇帝,也是要自己做皇帝,没了皇帝,所谓名教就落不到实处,大家心里没着没落的。但是,近代以来,闯入中国大门的西方人,教会了国人另外一种信仰,这种信仰不是基督教的上帝,而是进化论,自从严复老先生把赫胥黎的《进化论和伦理学》的一部分,掺和些斯宾塞的东西译成《天演论》端给国人之后,这个信仰很快就取代名教,成为知识界乃至社会上层的第一信仰。
  在中国流行的作为政治信仰的进化论,主要有两个内容,一是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两者都体现着一种进化的历史观,在人类的生存竞争中,丛林里的厮杀,导致历史阶梯性进步,位于后面的注定要比前面的好。康有为模仿公羊三世建构的“新三世”说,特别典型,君主专制是为据乱世,君主立宪为升平世,民主共和为太平世。
  显然,如果按照这个历史观,当时的中国人处境大大的不妙,无论文化、制度还是人,都属于不能适应竞争的非适者,面临被淘汰的命运。但奇怪的是,当时的国人却偏不这么想,一口咬定自家既非病夫,也非劣种,更不是野蛮人,只要拿来西方经过竞争证明优良的制度,那么就可以迎头赶上,乃至后来居上。即便经过庚子义和团事件,这种怎么看来都够愚昧够野蛮的表演,我们的知识界依然保持了对自己的乐观,坚信只要变革制度,中国称雄世界,只是早晚的事。因此,进入二十世纪最初的几年,在报纸上,黄种称雄欧亚的梦呓,总是没完没了地冒出来。
  在这种梦呓中,中国开始了立宪的进程,感觉立宪步伐太慢而当权的皇族又不肯放权的时候,革命发生了,没有人肯为皇帝背书,于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制度,美国式的民主制被移植到了古老的中国。当年的名记者黄远生说,当时的中国人有制度的迷信,认为只要共和的招牌被挂在中国的城头上,中国就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制度迷信,背后是进化论的信仰,信到了迷信程度。
  可是,到了人们迷信的制度开始运作的时候,麻烦来了。国人不懂选举,国会和总统选举看起来都像喜剧和闹剧。国人更不懂政党政治,不知道议会如何操作,国会、内阁、总统,三家打架,墨盒乱飞,政令乱下,最后强人总统袁世凯,用武力赶走了国民党,弄残了国会,驯服了内阁,让自己也变成了顶着总统招牌的独裁者。但事情到此并没有完,新生的民国,即使走到外民主而内独裁的境地,依旧阴影笼罩,内忧外患未了。近邻日本乘“一战”之机,强逼袁世凯政府接受意在独占中国的“二十一条”,袁政府牛不喝水被强按头,头按下去了,合法性则受到严重损伤。国内的西南军阀,依然保持着半独立的状态;为了征讨国民党而派出去的北洋将领,一旦有了地盘,也变得越来越不听话。各地的土匪盐枭,流民痞棍,蠢蠢欲动,活跃异常,一些地方的百姓,自辛亥革命起就抗捐抗税,没有了皇帝,底层社会不太把总统当回事,在“草民”那里,没有皇帝,就意味着没有了王法。
  把袁世凯称帝仅仅看成是个人野心的产物,显然是难以令人信服的。在客观上,这是袁世凯和他的幕僚班子为了重树权威,重建合法性的一种尝试。这种尝试最终能落实,明显受到了舆论的鼓励。当时的社会对民国的实践并不看好,不仅遗老遗少呼天抢地,就是一般百姓,对民国也没有亲和感,生活没有改善,治安紊乱,一系列社会改良,从剪辫子到放小脚,引起的骚扰远比实惠要大得多。“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既是名士的牢骚,也是公认的现实。连中国政府的外国顾问,美国的古德诺和日本的有贺长雄,都表达了共和制度不适于中国的意见。只不过,这种舆论导向,在帝制热期遭逢中国特色的有意操控,变成了荒唐的“举国一致拥戴”,在最后关头,唯一有不同声音的《顺天时报》,居然会被“大太子”袁克定私印了,送到他父亲的案头。看来,原来的政治信仰,又有点要抬头了。
  袁世凯合法性重建的努力,不仅是称帝,还有传统纲常伦理的修复,在称帝前祭天祭孔的袁世凯,从传下来的照片上看,已经古色古香,宛然一个皇帝了。以皇帝的模样祭天祭孔,不仅仅是预备登基,更是昭示传统政治信仰的重建。像很多统治者一样,这种重建,希望能是中外合璧,古今合一的。可惜,袁世凯高估了人们的复旧情绪的能量,低估了进化论的魅力,尤其是这种信仰在社会上层和知识界的影响力。袁世凯重建权威的努力,给人的感觉,只是复旧和复古,令新的知识分子所不喜。而其后废省设道,废督裁兵的后续政策,不止为外人西南军阀反感,也为自家占了地盘的嫡系北洋将领所不喜。袁世凯如果不称帝,那么他们的反抗,可以视为叛逆,但称帝之后,则可以变成堂皇的反复辟,反倒退,而反复辟,是合乎进化论“公理”的绝对正当行为。
  就这样,在称帝前看起来强大无比的袁世凯,称帝之后,经蔡锷云南一呼,居然像雪崩一样垮了台,连最亲信的人都离开了他,不得不吞下“二陈汤”(指原来拥袁后来反袁的地方军阀陈宦、陈树藩和汤芗铭),一命呜呼。
  从此以后,复辟再也没了市场,昙花一现的张勋复辟,只不过是北京政府府院内争中被成功利用的工具。直到国民党上台,人们一直忍受着国家的混乱和分裂,一边抱怨国家贫弱,一边天真地认为自家已经进步到了民主制度的台阶,就不能倒退,尽管这种已经进步了的国家和社会状态,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好。但是,政治信仰中的纠葛,并没有消解。
  
  二、制度格
  
  自打袁世凯从孙中山手里接过民国的临时大总统之后,中国的制度,就有了里外两种面目,第一种面目是军人专权的军国,第二种面目是民主体制的共和国,也可以说,军国其里,民国其表。北洋时期如此,国民党统治时期也是如此,国民党自称党国,其实并不确切,王奇生的研究证明,国民党这个党,在体制中的作用,远远不及黄埔系为核心的军,因此依然是军国。
  只是军国其里的体制状态,不见得作为表的民主体制完全不起作用。事实上,控制政府的军头们,自家虽然是军人,但并不喜欢“左也是东洋刀,右也是东洋刀”(袁世凯语)的状况,由于进化论的作用,对民主代议制度,也有过期待,如果民主制度能让中国走向光明,他们也乐见其成。只是,那个时代的制度中人,都操练不好民主,不单是军阀不行,政客不行,议员不行,连媒体记者和参与选举的老百姓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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